弘文馆与科举的事情告一段落,姬羲元预备踏上行程。
再留下来,姬羲元的存在就要对新晋进士们的未来选择产生影响了。姬羲元连自己的未来都没有想清楚,又怎么敢去轻易背负这些用尽全身力气才从桎梏中挣脱的女郎们的未来。
于是早早告别亲朋好友带着长长的车马队伍走上鼎都外的笔直官道。
第一个目的地就选择望海州的州府。
望海州虽然名中有海,实际上是在内陆。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有三川流过,城中川流向东可直入大海,只要到了此处,隔海天涯,朝夕可见,因此名为望海。
且望海州,商贸繁华,各路商品应有尽有。美食美服美人美事享用不尽。还有一处名叫红楼的地方,金镶玉砌,美人如云。真真是个“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的地界。
一切都是据王施寒说。
王施寒在知道姬羲元要远游的时候,羡慕嫉妒得恨不能将女儿塞回肚子里,将丈夫杀了算了,好跟着姬羲元出门见识见识。
临出门前,与姬羲元依依惜别,顶着黑眼圈拿出据说是她父亲当年的游记摘录,从中选出望海州的好去处,就差没抱着姬羲元喊:“你去见了玩了可别忘了深宅大院的我,一定要带点什么回来啊。”
姬羲元含笑打开游记的时候脑海里还回响着王施寒哀怨的声音,当看见里面关于红楼的记述却是吓了一跳。
王游本人不出彩,却有一个仕途亨达的好父亲,早早做得一部之首位,按理说王游若是愿意入仕,凭借父亲也能过得不错。不过,其人就如其名,一心周游天下,当时朝局动荡,远远离开鼎都未尝不是幸事,既然家里不缺钱财也由得他去。
他在鼎都里就是花间常客,平康坊的贵人,来了外地更是缺不了美色相伴。乡野地方哪里有美人?没有,那就不去。因此,王游多在繁华都市游荡,经历红尘种种,声色犬马。
世家子弟出身,基本功都是出彩的,字迹飘逸,游记中一幕幕男欢女乐、生死别离犹然在目。
姬羲元的年纪正是好奇的时候,兴致勃勃地读下去,偶有不顺眼的地方看在新奇的份上也还能忍受。直到阅览至望海州一篇章。
王游在此地遇见心上佳人,此女名清嘉,是望海州红楼的清倌。王游首次听闻其琵琶声,如听仙乐。此后多次相邀不得相见,直到红楼的主人听说是刑部尚书家的公子主动将清嘉奉上,清嘉勉为其难地赴约,只一面王游惊为天人。于是一日百贯银钱的花销,做高山流水的知音,诗词歌赋地闲谈,慢慢熟悉起来。
清嘉知晓王游的身份,将因果和盘托出,王游也知道了她的身世。
出身官宦人家,父亲是微末小官,因先帝末年杨氏一案的波及,本应该没入宫廷为奴。恰逢新帝登基大赦,父亲虽死,母亲带着她们投奔舅家。舅舅舅母是厚道人,并不亏待,照样如同官家娘子一般过了三年。女学兴起,她母亲灵敏,嗅到天将变色,说服舅舅将她与表姊妹一同送入女学读了两年书。
及笄年龄的犯官之女,说不得好亲事,但她跟着女学的一位先生学得一手琵琶,又通晓诗书,先生怜悯她的遭遇,推举她去商户家里做女师。年复一年,在望海州小有名气,凭借束脩也能养活自己与母亲。每月上交舅母一部分钱银不白吃家里。
十八岁那一年,清嘉去城里的赵姓商户家应聘,赵家在望海声名不显,家宅不过平常,一应吃穿住用却是上等。清嘉才上任就发现不对劲,家中女儿众多长相不相似,婢子们侍奉也不尽心,里里外外人来人往,却没见到女主人。
清嘉问询学生,学生们只推说家中都是家主做主,她们全是家主的妹妹。赵家哪里来的这么多如花似玉正值妙龄的妹妹,叫人生疑。清嘉第二日就推说生病,请舅舅去辞了差事。
赵家的家主名赵富,隔日亲自带着媒人上门求娶清嘉。清嘉早将疑点一一告知亲人,且赵富年近三十,样貌不协,做母亲的当然不同意。赵富放下礼物就变了个人,态度极其强硬。宣称清嘉已是他的人,两人早有首尾,他是男人有担当,这才上门提亲,如果不愿意,就不要怨怪流言蜚语不近人情了。
舅舅是望海州的录事,在望海有几分声名,哪能接受这样的羞辱。当场将人轰出大门,转头安抚怒不可遏的亲人,表示明日就去衙门告他一状。结果,舅舅灰头土脸的回来了,形势比人强,清嘉被迫嫁人。赵富得意洋洋的嘴脸,清嘉能记一辈子。
清嘉嫁给赵富后才知道,赵富是望海红楼的主人。虽然勾栏瓦肆总被称呼为红楼,但在望海只有一座城西的红楼。红楼外表平平无奇,内里的装饰极尽奢华,明面上只做酒店,偶尔有人来吹拉弹唱的也是请来的师傅,不做皮肉生意的。实际上,是达官贵人的淫窟。清嘉嫁进赵家之后就成了红楼的琵琶女,不但要给其他被赵家控制的女子授课,晚上还要陪客。
王游就是她的客人之一,也是近期最重要的客人。清嘉将此事告诉王游当然不只是讲故事,而是盼着眼前这个男人作为刑部尚书家的公子,可以将事情转达给他的父亲,使得赵富的罪孽得到惩处。
王游听得泪满衣襟,离开望海州前问清嘉愿不愿意随他离开,衣食无忧是可以保障的。再多的,就不符合王公子游戏人间的理想了。将这件事告诉家里的老头子,老头子或许会管,但王游的好日子也结束了。他是一个纨绔子弟,睁一只眼闭一只就好,为了一个女人得罪太多人不值得。
清嘉沉默了。
她的寡母舅家都在望海州生活,擅自逃离不过是给家人平添负担罢了。眼前的男人,再怎么英俊潇洒、挥金如土,也不过是个赵富一样的男人。
擦干眼泪,还是得继续在这座女人染红的高楼里苦熬下去,或许哪一天能熬出头,或许就这么死去也未可知。
这一切和王游没关系,他同情、怜悯,然后飞快离开了红楼,身后是男人训斥责打女人的声音。
清嘉在王游笔下成了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子。
文末一句“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了结全文。
仅此而已。
她的无助、绝望是不被放在心上的。
她求家,家无能助,求国又无门,遇见的都是拉扯她坠落的嫖客。嫖客只关心自身的体验,感怀落难女子的遭遇,热衷于劝妓子从良,也热心于拉良家妇女下水,却绝不肯多耗费一丝一毫的力气的。
她能信任谁,又能选择谁。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霄犹得梦依稀。
马车颠簸一下,将姬羲元从幻想中惊醒,不知不觉间书早就放下了,抬起头来时泪流满面。
姬羲元看书时不喜欢有人打扰,春月坐在车外与赶车的太监闲谈,此时感到颠簸,责问前方开路的侍卫两句后,春月连忙掀开帘子查看:“殿下……”
见姬羲元落泪,春月一巴掌呼在马夫背后,“停车,送温水来,殿下的茶盏打翻了,我去打理一下。”
小太监一个激灵,停车喊人:“春月姐姐莫急,我这就去。”
姬羲元掏出手帕擦干了眼泪,眼角与鼻尖的红色一时半会儿退不下去。
春月胆战心惊地倒出一杯茶端给姬羲元。
姬羲元慢慢喝了,沙哑着嗓音道:“你去把常霆叫过来。”
春月领命刚要转身下车,姬羲元又问:“林丑是不是已经离宫回老家养老了?”
林丑是宫里负责行刑的老宫女,满五十岁后得了恩典赐金回乡,已经三年了。
春月应了声,“说来也巧,林嬷嬷家住丰登县,离望海州不过三日路程。”
“不错,让夏竹带两个人去将林丑请来,说是我有一单请她出手,让她把该带上的东西带上。”
林丑负责的都是大刑,平日在宫里当值也是半年轮不到一次的,最擅长的是……凌迟?
春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个哆嗦,合上车门去寻人。
常霆是上次在国子监的黑面侍卫,负责姬羲元此次出行的卫队统领,在姬羲元马车外低头等候,春月与夏竹上前回话。
姬羲元收拾好情绪带着帷帽下车,先说夏竹:“你挑两个好手立刻出发,带着林丑直接去望海州等我,不要走漏风声。”再看向常霆,“望海州有人让我厌恶,肯定要死一批人的,不杀不足以平我心中的愤怒。你去查一查,眼下这一千人护卫有没有二心的,和望海城有瓜葛的,都留在路上,不要带去了。切记不要走漏风声,都做干净。”
最后吩咐春月:“加快速度,半个月的路程太久了,七天内我要到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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