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出了门,才发现晏顷迟在诓他。

    哪有什么人手,夜里面的静,全是因为在晏顷迟的结界里,连传音的暗器,也是在故意露给自己看。

    兵无常行,以诡诈为道。他太擅长这招了。萧衍跟在他旁边,眼神不断从街道两边滑过去。

    这路不是去九华山的路。萧衍又瞧了眼晏顷迟,晏顷迟察觉到他的目光,偏过脸来看他。

    “我看饭是吃不上了。”萧衍避开他的视线,看向别处,“你要是不准备请,就别跟我这儿费功夫了,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晏顷迟不说话,只是笑,笑里作春温。

    萧衍欲言又止,他见过晏顷迟的很多面,薄幸,深情,温柔,狠戾,诸此种种,他也知道晏顷迟绝非看起来的儒雅清贵,他千人千面,他是覆满水雾的璆琳,没人见过他真正的底。

    萧衍在这瞬息间,想明白一件事,想要晏顷迟死,这殊非易事。

    他思及此,眼风一偏,正巧发现晏顷迟在看自己,晏顷迟的目光黑漆漆的,像是将人笼在一潭死水里,可在天边渐盛的晨曦下,反倒衬地他眼里有浮光。

    晏顷迟好似有所察觉,在萧衍目光偏来的一刹那,避开了。

    “好看么,”萧衍一说话,就带着股淡淡的嘲讽,“你这样看着我,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眉目传情。”

    晏顷迟不接话,他在路边铺子前停下步伐,问道:“公子想吃什么?”

    萧衍:“吃什么不行。”

    “那就这家罢。”晏顷迟说着,先一步踏入了铺子,萧衍跟在他后面进去。

    正值辰时,日光却已经高过头顶,热风夹着雨后的潮湿气,卷入铺子里,吹得人又燥又闷。

    暑气难散,店里小二打着手巾,擦着汗,跑过来问道:“二位客官要吃点什么?”

    “小酥饼,米粥。”晏顷迟说。

    萧衍默了一瞬,说道:“跟他一样。”

    “好嘞。”小二忙不迭地去了。

    两人临窗对坐,相继安静下来,外面街道熙来攘往的,吆喝声混杂着鸟鸣,闹得沸反盈天,青石板路被太阳烤得干燥,在一辆辆马车的碾压下,扬起阵阵尘土。

    从二楼往外看,远处有连绵不绝的青山,往近了看,楼下灰瓦挨着灰瓦,绿荫连着绿荫。

    数百年未见的景色,迎着晨曦,都在眼前铺陈开。

    萧衍喝了半盏茶,说道:“你还真吃饭呐。”

    晏顷迟不禁一笑:“看来公子是准备好和我说什么了。”

    “我说,你就会信么?”萧衍百般聊赖地说。

    “洗耳恭听。”晏顷迟答。

    “客套话大可不必,”萧衍笑说,“你要是信,咱们现在也不会坐在这一起吃饭了。”

    晏顷迟微颔首,倒了一杯茶:“那是公子没有拿出诚意。”

    萧衍笑地虚情假意:“我告诉你我的身份,你就会告诉我你的么?”

    晏顷迟不答,他抿了一口茶,放低了声音:“九华山宗玄剑派的三长老,姓晏,名顷迟。”

    他就这么不吝啬的说了,像真要推心置腹似的。

    萧衍轻磕茶盏,静默了会儿。晏顷迟当然不怕说,因为他早就声名显赫,他这样摊牌无非是在施压,一方面是告诉自己他的身份地位,让人有所顾忌,不敢撒谎,既然有了担忧,那心理防线自然不难攻破。

    而另一方面,如果自己非名门正派弟子,他抓人都不用顾虑明面上的问题了。

    插科打诨是混不过去的。萧衍在脑海里仔细过了一遍潋花坊里的所见所闻,他不能信口开河,因为晏顷迟会去查验。

    他必须要未雨绸缪,时刻提防晏顷迟在话里下套。

    不消片刻,小二将餐食端上来,刚熬好的米粥还在升腾着热气,模糊了两人的视线。

    “我啊,”萧衍将粥端到面前,从容说道,“姓萧,单名一个翊字,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终日游手好闲的纨绔,不过沾着门派的光,才得以同晏长老在一个地方玩儿。”

    他说到这,用瓷勺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等粥咽下去,脑子里过完话,才接着说道:“门派自是不敢跟您比的,京墨阁。”

    不比宗玄剑派盛名在外,京墨阁,是所有仙门中最挂不住颜面的存在,以掌门“随性”而昭著于世,喜爱在门派里养小倌就罢了,偏偏还是个爱高调出行的显贵。

    其门下弟子更是不讲门风,出入青楼赌坊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可即便如此,他们却还是仙道中的名门贵胄。

    不过大家也都晓得,他们的地位全靠自家师祖和宗玄剑派师祖那份匪浅的情份,才得以立足于今,名不副实罢了。

    宗玄剑派掌管的势力范围虽大,但无法去芜存菁,其下大大小小的仙门众多,泾渭分明,遑论这种靠师祖留名的半吊子仙门,宗玄剑派根本懒得去管,对于他们门风骄奢淫逸这件事,至多就是痛砭时弊几句。

    大家对此都是心照不宣。

    而京墨阁有权有势,里面多的是纨绔,胡搅蛮缠的人,只要他们不想见,管你是谁,哪怕天王老子来了,都会直接给你拒之门外。

    是以,就算有人想杀这门派里的弟子,都不敢直接动手,还得给掌门几分薄面,将人捞出来,在别处灭口。

    晏顷迟想从京墨阁中捞人,不啻于登天。萧衍算准了这点,准备给自己延出点时间来。

    ——他要先拿京墨阁掌门开刀。

    晏顷迟目光黯了黯,面上却盛着笑意:“原来是京墨阁的弟子,一向久仰。”

    “你也不赖。”萧衍漫不经心的寒暄,“能和您这样的仙道贵胄一并用膳,这顿吃得还真是值。”他边说边将米粥搅了又搅,却迟迟没再下口。

    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至于晏顷迟信不信,查不查都是他的事了。

    “看来这早膳不合公子胃口。”晏顷迟见他搅了半天粥,就尝了那么一口。

    萧衍没做声,在沉默里冲他笑了笑,笑里意思让人琢磨不透,但那眼神分明在说,“你知道就好”。

    晏顷迟被他这样瞧着,竟没了话说,他搁下勺子,夹了块小酥饼浅尝。

    两人用完早膳,从铺子里离开,外面日光高照,倏尔有人纵马而去,疾风卷起热浪,迎面刮来,挥之不去的热意像是要滚沸到血液里。

    萧衍看着眼前的闹市,平静道:“时辰不早了,晏长老还有别的事要问么?还是说,想和我回门派坐坐?”

    “昨夜之事,失礼了,”晏顷迟微笑道,“我还有事,就不多打扰了,公子请便。”他言罢,先行离去。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晏顷迟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交错涌动的人流里。

    萧衍等人走远了,一转身,面上再无笑容。

    他在刺目的日光里,顺着街道朝前走。

    还得回潋花坊一趟才行。他在心里暗自盘算,拐进了一家布行,挑挑拣拣了几件合身的衣裳,又从掌柜那问到了附近离得最近的浴堂。

    街道上的摊贩逐渐多起来,萧衍和这些人身形交错,视线微斜,看向两边的店铺。

    他边走边玩儿,耽搁了好些时辰,等到了浴堂,已过晌午,他刚踏进去,就瞧见有人在阴凉里洗刷木澡盆,这个点堂子里人少,不用待客。

    他同那人说了几句后,那人扔了葫芦瓢进水桶,带萧衍朝另一边走去。

    萧衍跟着他绕了几个弯儿,来到了一间里屋。

    “这间没人,这个天热,水都往温的烧,估计还有点凉。”那人说。

    “知道了。”萧衍掀帘,见堂子里空空荡荡,只有泡澡用的工具还有几个搭衣物的衣架,干净又宽敞。

    “要是有什么需求,你叫我就行,我耳朵好,搁外面也能听得见。”那人又说。

    “嗯。”萧衍不欲多言。

    那人见萧衍进去后,准备继续回去刷澡盆,然而他前脚刚走,后脚就觉得和什么东西身形交错了。

    他扭过头,奇奇怪怪地往身后一看,视线所及,什么也没有,只有堂子边掩着烈日的浓荫,倒映出一片影子。

    “热出错觉了吧。”他咕哝两句,又摸摸自己的后颈,离开了。

    宽敞的浴堂里,萧衍正在解衣带,他手轻轻一扯,外面薄衫便自肩头滑下,落至腰际。

    此时天光大盛,却被半掩的窗户纸减弱了一半,再被垂帘遮去部分,只留下黯淡的余光,勾勒出了屋里那片旖旎风光。

    晏顷迟藏在窗后,目光从萧衍半褪的衣衫上望下去,瞧见他背脊肌肤,光滑而紧实,在朦胧的光影里,有柔亮的光泽。

    晏顷迟甚至不用刻意去看,便能借着极妙的位置,将萧衍上下一丝不漏的瞧个遍。

    他的肩头单薄,颈间的白皙顺延朝下,漫到那捻细腰上,恰似一捧雪色。

    萧衍毫无察觉的偏过脸,赤着脚走到衣架旁,将最后用来遮蔽的亵裤褪下,然后挂好衣裳,下了池子,全身浸入水里。

    温热的水漫过肩头,他微阖眸,头稍稍后仰,惬意的靠在了壁上。

    窗子外,晏顷迟冷眼收回视线,背对着窗户贴到墙边,他不齿于这样的做法,自觉还没龌龊到偷窥人沐浴的登徒子这步。

    他先前假意离开,为的就是跟着萧衍,看他所言是否属实,未料到对方没回门派,而是挑了几件衣裳,来浴堂了。

    晏顷迟斟酌须臾,在没拿到对方任何把柄之前,他不能妄自动手,免得打草惊蛇。

    于是,他不再去看,本着坐怀不乱的本事,就这样心无旁骛在窗边浓荫里站了小半个时辰,浴堂里却始终没动静再传来。

    晏顷迟瞬间憬然,等再朝窗户缝里看去时,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他不再躲藏,快步来到浴堂,掀开帘子,才发现这里早已空无一人。

    人就这样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跑了。晏顷迟走到池子边,在氤氲的水雾中低头去看,瞧见水面上落着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用美人计来金蝉脱壳么。晏顷迟瞧着被风推起的那片波澜,复又抬眼,看向挂在衣架上的衣物。

    萧翊。他将这名字在心里意味深重地念了一遍,眼中冷淡一分分浮现。

    毕竟……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给反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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