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静如止水。外面忽然起了爽朗的笑声,是几个弟子们聚在松柏树的树荫下,闲聊着。

    萧衍没说话,他眼底藏压着经年不散的沉郁,眼一垂,便掩住了。

    “你很聪明,”沈闲淡淡说道,“我能看得出来。”

    萧衍不明白他的意思,搭在椅把上的指尖微微一蜷,他知道现在杀人不是最好的时机,可就现在的局势而言,沈闲的话就似一把利刃,已经抵在了他的命脉上,他绝对不能刀下留情。

    沈闲像是没察觉到那抹锋芒,他接着说道:“虽然我不清楚你是谁,但你比看上去的有城府,也很懂得虚与委蛇。”

    殿里一时静的仿若无人。

    “……”萧衍袖中寒光出鞘半寸。

    “我不愿意当阁主,有我自己的看法,寥寥余生,没有谁愿意被困在这方寸之地,”沈闲看向他,又道,“权力是头恶虎,一旦上去了,便是骑虎难下。京墨阁不谈门风,正因如此,在外树敌不少,作为新任阁主,须得冷情冷意,才能掌控的了生杀予夺。”

    “你知道为什么段问杀了我师兄,却还能够坐上掌门的位置吗?”沈闲说到这,轻声叹息。

    萧衍握着剑的手,不自禁在用力。

    “早在很久之前,京墨阁的历任掌门里便有条戒律,谁能杀得了这任掌门,谁便是下一任掌门,这条戒律很早之前,是用来提醒每一任阁主,谨慎行事的,也只有每任掌门自己知道,余下人一概不知,”沈闲低声说道,“可这种事情一旦被他们自己知道了,便再难心安,很多人自打上了这个位置,多半是心里惴惴,辗转反侧,日夜难安,最终把自己推向深渊,成了暴戾恣睢的人。”

    萧衍怔怔望着眼前的人。

    “是你杀了段问。”沈闲如无其事的对他笑了笑,“我告诉你这些事,也是因为你将要坐上这个位置。”

    “你很会用人,也很会杀人。”沈闲又说道,“段问是你舅舅,血脉情深,可你还是杀了他,你心里无情无义,要比他们更能坐好这个位置。”

    萧衍难以置信地看他:“你怎么……”

    “我没你想得那么神通广大,”沈闲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又是笑,“我只是在察觉到段问掌门令不见的时候,想到的。其余的,我也没想明白,我知道你不想说,所以我也不会问。”

    萧衍终是清明,袖中藏压的锋芒渐渐散去。

    “既然你拿走了段问的掌门令,想必也是愿意坐上这个位置的,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将会辅佐你,不过人各有志,我也不会强求。”沈闲重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惬意地品着茶。

    “我不会信你的。”萧衍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能让我相信的只有权力和自己。”

    沈闲未料到他会这么说,怔了怔,旋即又笑道:“你说的对,这世上能信的只有自己。”

    “二阁主在外闲散惯了,如果你想走,我会为你设宴洗风尘。”萧衍翘起腿,一只手搭在椅把上,隐隐摆出为尊的架势。

    沈闲知道他这是没给自己第二个选择的机会,这看似留有余地的话,其实已经给人定下了结局。

    沈闲只是笑。

    萧衍方才袖中锋芒只出了半寸,他便察觉到了,即便萧衍有意藏匿,但那冷而骇人的压迫感是遮不住的,并非虚架子。

    看来这人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适合。沈闲点头,说道:“那我就先提前恭祝萧阁主了。”

    ————

    月色正中的时候,萧衍在房里和衣而眠。

    大抵是今夜的月色过亮,他静了好一会都没睡着,于是坐起来,对着外面的月色发怔。

    风声沙沙,窗子上挂着竹帘,被风吹动,时而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萧衍盯着它,不知怎地,想起来那天在清溪街见到江之郁的那一面。当时他担心江之郁会在自己之前救下晏顷迟,所以只是大致摸索了一下那边情势,便离开了。

    “江之郁。”萧衍偏过头,又看向床帐上挂着的细穗。

    江之郁。

    眼前恍惚浮现出那张脸,奇怪的是,萧衍这些天来虽然有搜寻过当年江家的所有消息,但是能找到的信息寥寥无几,江家作为盛世之中的名门望族,竟然没有任何古籍记载,能证实他们曾经坐拥一城一池的无上尊荣。

    他们好像彻底从修真界销声匿迹的一般,到底连个声名都没落下,又或者是,他们的事,早就在众人高低起伏的叹息声中被渡上了虚幻的色泽。

    这是萧衍这么久以来,头回觉得疲倦。

    无力感弥漫在心底,疲倦中带着深深的乏累,好像身心都无法彻底松懈下来,那种挥之不去的压迫感一直紧随着自己,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觉得自己更像是漂泊无依的孤魂。

    皮相下的人早就死去了。

    三百年了。他是从皑皑白骨里爬回来的野鬼,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又或者是不想留念。

    他早就忘了当初走马长楸莫的少年,他能记得的只有不见天日的深渊血潮,和脚下的白骨露野。

    萧衍闭上眼,仍能感受到压在眼前的黑,无边无际,遮天蔽日。

    他无法知道自己因何而复活,这就成了潜在的威胁。

    他完全无法从那只邪物下手,且不说它早就化成了一抔灰土,那义庄毕竟是在九华山附近,他现在就算想回去查证,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萧衍的思绪卡死在了这上,他想不明白。像是无形中有一股庞大的力量,在操控着整盘局。

    他既然已经回来了,就不会再自甘作别人的棋子,他必须要想办法,尽快抽身。

    思及此,萧衍陡然睁眼,来到窗边,撩开竹帘,院子里寂寂无声。晏顷迟不见了,他负罪而生,周青裴这几日还在和沈闲谈交代,同谁都没个好脸色。

    萧衍关上窗,自月色下离开了京墨阁。

    他要去城西看看,城西的走尸毕竟和裴昭有关,裴昭如果经常把义庄的尸体偷卖出去,那这么久以来,他竟然能够对自己被葬在义庄的事一点察觉都没?

    萧衍不信。他死了整整三百年,这期间变故太多,他无法知晓,只能想方设法去找寻蛛丝马迹。

    时至子夜,道上夜色正浓,萧衍辗转往西,潮湿的天让人倍感压抑。

    城西离京墨阁尚有一段距离,那里本是热闹喧闹的商街,灯火绚烂,昼夜不息,此刻却成了无人涉足的禁忌之地。

    宗玄剑派为了防止有人意外踏入这片地,特意在四面设下了结界,这结界估计只有自己门派的弟子才能打开。

    萧衍走上前,指尖隔空一点,果不其然,虚空中陡然推开道道涟漪,像是有面瞧不见的水潭将人阻拦在外。

    结界里,街道两边依旧林立着诸多楼馆房屋,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因没点灯,远远望过去,除了黑,能瞧见的就只剩下了一个隐约的建筑轮廓。

    这些轮廓在夜里显得阴森森的,让人看着不舒服。因是夏日,又无人打扫,街道两边的杂草长了得有半人高,被刮起的风带的向一面倒去,窸窸窣窣的。

    萧衍斟酌了会儿,又用指节扣了扣这道结界,不大确信这结界如果被打开,会不会传递什么到宗玄剑派那里去。

    萧衍怕惹人注意,索性站到了最暗处,从这里往结界里面看,看不见任何景象。

    正当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结界的另一边,忽然有道影子慢慢靠近这里,那人手里拨着一盏风灯,灯照在路面上,有一小片光。

    萧衍被一棵树挡住了视线,瞧不清对方是谁,只当是夜里来巡查的弟子,人又往暗处藏了藏,免得被发现。

    那人很快也跟萧衍一样靠近了结界,但他只是独自一人。

    萧衍瞧着那道模糊的身形,不知为何,觉得格外熟悉。不自觉的,他偏过身子,往那里看过去,想要看清是谁。

    那人所站的位置没有任何可以遮蔽的地方,待离得近了,萧衍终于借着那道微弱的灯光,看清了来得人。

    晏顷迟带着一顶半遮面的斗笠,穿着粗麻布衣和布鞋,提着盏忽明忽暗的风灯,站在结界前。

    他脖子上缠着白绑带,或许是因为面上藏不住的病容,他的身影看起来比之前憔悴,淡薄。

    萧衍盯着他,不明白晏顷迟来这里做什么。但他下一瞬又反应上来,晏顷迟果然没死。

    被谁救了?他那日受了这么重的伤,若非被人所救,根本无法逃生。萧衍思绪百转千回,很快停在了那天江之郁的背影上。

    原来是江之郁救的人么?萧衍冷笑。这两人还真是情意拳拳。

    他藏在黑暗里,想跟着晏顷迟进入结界,但晏顷迟好似察觉到了什么,他眼风一偏,朝萧衍的位置望过来。

    萧衍藏在背阴处,没动。自余光里,他看见了晏顷迟被光折射拉长的影子。

    晏顷迟沉默着,提着盏风灯,静静凝视着这里。

    烛火恍惚撩到他的面上,无声无息地照亮了他的眉眼。

    约莫又过了片刻,他终是启口:“你还不出来吗?”大抵是因为这段时日来的沉疴绵惙,他的嗓音沙哑低沉,竟完全听不出原先的声音。

    萧衍闻言不再躲藏,从黑暗中走出,和晏顷迟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四目相对,飘荡的火光成了他们眼中唯一的亮色。

    “又见面了,晏顷迟,”萧衍眼里漾起了冷漠的笑意,“上回没杀掉你,我该说是你侥幸,还是该说是我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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