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江氏的第四子,江家后来被灭,他成了唯一活下来的人,”晏顷迟边走边说,步伐虚弱而乏力,“你不是听过吗?”
“……”萧衍驻足,看着他的背影,说道,“晏顷迟,你是不是把脑子病坏了。”
晏顷迟回头,压下眼睫里有真实不虚的暖意:“那你是想听什么?”
“你当年为什么会带他回来?”萧衍问道,“就仅仅是因为他是江家唯一的活人吗?”
“或许是因为他看上去孤苦伶仃的吧。”晏顷迟说这话时,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平静淡然。
不过萧衍知道,他总是能够很好的抹去自己面容上的情绪。
“你撒谎。”萧衍笃定道。
“如果你要问别的话,我也不大清楚,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晏顷迟停下来等他。
萧衍不再看他,复而瞧着前面的荒芜,错综的房屋连成大片,在月色下,如冷线白描。
“我见到他了。”萧衍只这么淡淡说了一句,他有意隐去了别的细节,想要判断出晏顷迟所言为虚为实。
长久的静默,晏顷迟没说话,他踩在昏黄的灯影里,跟萧衍一并瞧远方的黑。
短暂的寂静,未几,他暗哑地开口道:“原来是这样。”
“你最好在我耐心告罄之前,把话说完。”萧衍冷声道。
“萧衍,”风将手里的明灯吹得几欲熄灭,晏顷迟拨亮风灯,避而不谈,“你知道何为妄念吗,百思不得,才最是镂骨铭心,久而久之,便生妄念。”
“闭嘴,你别说了,”萧衍无意听他说这些,“我不是来听你说教的。我劝你最好别让他遇上我,我对你不会手下留情,对他亦然。”
“我没有见过他,”晏顷迟眉头深拢,替自己辩解,“我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了。”
“说谎。”萧衍一哂。
“……”晏顷迟默了一霎,大抵知道对方是不会相信自己的言辞,便没再往下说。
城西的街道越往深处走,浓雾越重,这地方原本是出城的另一个关口,烟火重,人气也重,驿站酒馆尤其多,自打接二连三的出现走尸之后,便荒废了。
酒楼上,幡旗被冷风吹得猎猎作响。
晏顷迟因伤势未愈,行得要稍慢些,他走在萧衍旁边,时不时会压抑着几声咳嗽。
萧衍没任何反应,像是没看见,也没听见,他瞧着四面聚拢上来的浓雾,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这看起来不是雾。”他道。
“嗯。”晏顷迟回道,“这是鬼气,义庄的尸体,很多都没有来历,我们不清楚它们的生前,就无法判断它是好是坏,不过往往这种尸体最容易生怨气,炼尸人所炼的尸体,也皆是这种尸体,因为这些没名没姓的死尸,下葬前只会做简要的标记,不会去做详细记录,也是最好转移的尸体。”
萧衍略思忖,问道:“凡是义庄下葬的尸体,都会有标记?”
“嗯。”晏顷迟说罢,又别过脸去,轻咳了几声。
“记在哪里?”萧衍又问道。
晏顷迟回道:“手腕,脚踝,或者是脖颈。这三处肢体,哪里比较完整,就记在哪里。”
萧衍没说话,他默不作声的摸了摸自己手腕,仔细回忆着有没有在身上看到过这些标记。
晏顷迟余光留意到了他刹那的失神,又轻声说道:“标记是用沼墨,点上去的,很好辨认,以前教过你。”
沼墨是用百神草研成的墨,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散,是仙家常用的一种墨。
光太黯,萧衍没法辨清手腕上是否有痕迹,他垂下手,想着等回去再找。
然而,就当此时,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乍一听像是树木被风拂开的声音,细听却能辨出不同,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爬行。
晏顷迟手上的风灯在下一瞬,被陡然吹灭。
万籁俱寂中,细碎的沙沙声忽然铺天盖地的响起,单调而可怖。
“萧衍。”晏顷迟想伸手去抓人,却落了个空,他的声音也很快在风中消散。
萧衍没有任何迟疑,妄念倏然成型,三尺青锋横封斜掠,竟是直接斩开了前面的浓雾。
浓雾朝两边退开,剑风削断了半人高的灌木丛,在半空中形成了一道烈焰,灼灼燃烧着。
火光照亮了葱郁的灌木丛,里面赫然露出了一张腐烂的人脸,被密密麻麻的菌虫簇拥,慢慢啃食着。
晏顷迟从黑暗里走出,手上的风灯已经被吹灭了,他无法,只好将东西放到了另一边,对萧衍说道:“这鬼气会吃人,你要小心点。”
萧衍没理,他盯着那地上的人头看,忽地又一剑劈开了旁边浓郁的雾,雾气散去,只见火光下,道路的两边铺满了森森白骨,它们密密麻麻的堆叠在一块,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像是织起了一张白色巨网,阴森至极。
他又朝前跑了一段距离。
晏顷迟快步跟在他后面,提醒道:“你这样大动干戈的,容易触动结界,引来九华山的人。”
“是么。”萧衍视线落在了道路的前方。
只见街道的拐角处竟还躺着几具尸体,这些尸体明显是新死的,个个衣衫褴褛,血自身下漫溢成一片,还未干涸,身上也没有任何蛆虫,显然不会是九华山跑出来的死尸。
萧衍瞧了会儿,说道:“你不是说,这结界除了你,任何人触动都会传递给九华山么?”
“嗯,是这样。”晏顷迟也盯着那几具尸体,“我现在没办法回九华山,我们还是行事谨慎点较好,免得引来了他们的人。”
萧衍用剑尖挑开最上面的那具尸体,很快辨认出来:“这几个人死了不足半个时辰,应当就在我们进来之前没多久被杀的。”
“看来,这城西,除了我们,应当还有别的人来过。”晏顷迟蹙眉,“会不会是九华山的人已经来过了?”
“……”萧衍没接话,而是偏过脸来看他,火光将晏顷迟的脸照得半明半昧,萧衍冷眼瞧了会儿,忽然问道,“你今夜来这里是做什么?”
“找线索。”晏顷迟没留意到他的目光,面上毫无变化,“怎么了?”
“你撒谎。”萧衍低声说道,“你是来找人的。”
“我能找谁?”晏顷迟终于也转过脸来回视他,漆黑的瞳仁里没有任何光,“我是来找线索的。”
“那还真是叫人意外,”萧衍忽地笑了,“做长老的时候不来找线索,偏偏这时候来找。”
晏顷迟不明白他话中意思,又道:“我们今夜就不能好好协作吗?”
“协作?我何时说要与你协作了?”萧衍意外的反问道,“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信任,本就是无法协作的,晏长老不清楚么?”
晏顷迟站在原地,愣怔了一下。
“难道你又要背叛我吗?”他不可思议的说道。
萧衍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他不解地问道:“我们连信任都没有的话,也能谈得上背叛么?”
“你的意思是,我帮你打开这个结界,等我没用了,你就要把我扔下?”晏顷迟和他对视着,尽力压制着因情绪而起伏的喘息。
“此话怎讲,”萧衍看着他,脸上笑意不减,“晏长老今夜来这,不也是为了调查东西么,是你自甘打开了这个结界,既然如此,你没用了,留下来只会拖累我,当舍则舍这道理不是你教的么。”
“那你这翻脸不认人的道理也是我教的了?”晏顷迟说到这,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而沉默下去。
“你这话说的不对,”萧衍似乎不大在意这句话,他看着晏顷迟,认真说道,“我不仅要翻脸,我还要踹你一脚。上次就是因为踹轻了,今日才能给你站在胡言乱语的机会。”
死一般的沉寂。
晏顷迟低低一叹,复又微笑起来:“你这么威胁我,就不怕我触动结界引来九华山的人吗?”
“没关系,我死,你也活不了,”萧衍也是笑,“玉石俱焚而已,我根本就不在乎。”
他话音未落,妄念已然斜斩了出去,因离得太近,晏顷迟便是折身退避,也完全来不及辟易,他大概是没料到对方会在这种时候动手,反应不过稍稍慢了一点,便被妄念斩断了几缕发丝。
剑锋擦着晏顷迟的鼻尖而过,却又在下一刻凌空转折,重新掠回来。
萧衍借势,一脚踹在了晏顷迟心口,将人踹出去,晏顷迟完全来不及躲,他重重摔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坠地声。
不等晏顷迟再要开口,妄念已然紧紧抵在了他的脖颈上,压出了一道血痕:“愚蠢。与其等你触发结界,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雾气越来越浓,在缓慢朝两人笼罩过来。
锋芒在侧,晏顷迟却好似不大在意眼前处境,他抬手揩去唇边血沫,笑着问道,“阿衍,难道你要杀我吗?”
“杀你?”萧衍凝视他,眼底戾意翻涌,“别说你不是晏顷迟,就算你是他,我也一样不会心慈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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