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顷迟宿夜未眠。
卯时三刻,夜阑人静,冷风拂过千山万壑,他仰靠在太师椅里,望着青白的天,让自己浸在没有光源的黑暗里。
雨后萧条,满眼寂然。唯有摆钟在耳边哒哒响动着,他从天光黯淡坐到光渐盛,从窗棂里投进来,照在眼皮上。
一轮轮金色的光圈,明的,暗的,在眼前交叠。
暮霜剑被晏顷迟幻化出来,他苍白的手指从剑脊上一寸寸滑过去,掠到了尽头,青碧色的冷芒在他指尖凝结。
他一刻都不想多等了,他今日便要去杀了沈闲。
过了许久,门被扣响,谢唯在外面轻声禀告:“三长老,萧阁主醒了。”
————
寝殿里,萧衍坐在床榻上,看着旁边侍女将床帐两边的绸缎绳重新系上,金色的穗子在光里晃动着,他看得出神。
不多时,外面响起了一声声恭敬的“晏长老”,萧衍坐着没动,渐渐听见了门被推开的声音。
“出去。”萧衍冷声道。
脚步声停住,晏顷迟没说话,但萧衍能很清晰的感觉到他的视线凝在了自己身上。
“听不懂么?”萧衍偏过脸来看他。
晏顷迟沉默着,几步走到了床沿,目光里盛着久违的暖意,他刚要伸出手,萧衍忽然躺回去,拽起锦被盖住了头。
“滚。”萧衍闷在被窝里,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情绪。
“我找到了巫蛊蛇的蛊师,这几日要出去,你可以不用看见我了,”晏顷迟看着鼓鼓囊囊的被子,说道,“我叫贺云升陪着你,你愿不愿意?”
萧衍没说话。贺云升是晏顷迟所有弟子里,性格最温顺的,人也好讲话,受不少同门爱戴,但萧衍和他并不熟,萧衍是晏顷迟带大的,也是唯一一个被晏顷迟天天放在身边养,凡事都亲力亲为的。
见萧衍不肯说话,晏顷迟只好先让殿里所有人都退下,然后才轻声说道:“裴昭在受审。”
萧衍还是没说话,但他怕听漏了什么细节,将被子打开出了一条小缝,从这个角度看去,能瞧见一抹雪白,那是晏顷迟衣裳的颜色。
“我将十三娘关在了老地方,你要是想去的话,让贺云升陪着你,墨辞先那里,我不放心,也叫人盯着了,你如果有别的人想选,可以说来听听。”借着日光,晏顷迟看见那道缝隙里,有一缕缕的白雾呼出,料想是萧衍的气息。
“沈闲除外。”他又作了补充。
“裴昭呢?他在哪里?”萧衍低声问道。
“这两日在天牢里关着。”晏顷迟忽然屈膝,蹲下来,从被子的缝隙里对上萧衍的眼睛,“想见他,得有我的令,你是京墨阁的新阁主,还是避嫌比较好。”
萧衍恍然,晏顷迟竟是直接猜出了自己的心思。
“巫蛊蛇是墨辞先找人放出去的,”晏顷迟耐心说道,“他想要裴昭死,但是没想到会是你出了事。他那天带人来,恐怕是在怀疑你的身份,我不让你见裴昭,也是因为此事,如果裴昭在我不见的这几日死了,墨辞先的矛头会直指向你。我不会让你被发现。”
他说得声音太轻,萧衍有点听不清,只好将被子缝隙开得更大些,露出了半张脸:“墨辞先不保他了么?”
“再保只会把自己牵连进去,”晏顷迟见此,把声音压得更轻了,“裴昭犯下的事太多了,墨辞先要是保他,只会越抹越黑,周青裴现在不信任他,他想压住我,就只能弃子争先,顾全大局。”
萧衍把被子掀开,不大高兴的说道:“你最好说得是实话。”
“不骗你。”晏顷迟温和地笑了,他把自己腰侧的玉佩取下来,放到了萧衍面前,说道,“我不在的这几日,有任何需要,都可以传音给我,它也等于我,只要你把它拿出来,就不会有人为难你。”
萧衍目光落在那块冷玉上,他对这块玉佩并不陌生,这是晏顷迟最为贴身的信物,也是在清溪街一案里,指认晏顷迟至关重要的物证。
现在,晏顷迟把它重新交到了萧衍手上,昔年的深情厚意尽在其中,缠缠绵绵,不必言说。
这是晏顷迟从未宣之于口的温柔。
萧衍伸出手,拿过这块玉佩,长长的穗子在他掌心晃动,冷玉受到感应,明暗变幻。
“起来把药吃了吧。”晏顷迟今日看着比平日里温柔许多,眼底倒还是赤红的,笑能掩去面容上的疲惫,但遮不去眼底的阴郁。
萧衍没说话,他盯着晏顷迟,晏顷迟站起身,唤来下人,让人去把药端过来。
过了片刻,侍女端着托盘进来,晏顷迟端起白瓷碗,用勺子慢慢搅了搅,让热气散的快些。
“来。”他舀起边沿的,吹凉了,才喂到萧衍嘴边。
萧衍没喝,意外的沉默,以他对晏顷迟这么多年来的了解,他觉得事情没有晏顷迟说得这么简单。
晏顷迟恐怕要找的不止是蛊师,他做事鲜少亲力亲为,何况抓人这种事……叫手底下的人去做不就行了。
“不烫了。”晏顷迟温声说道。
萧衍在这瞬间明白了什么,他忽地笑起来,目光冷然:“你是想要人陪我,还是想让人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自己选,是要我选个会盯梢的么?”
晏顷迟手下微微一滞,作解释:“萧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不是要派人盯着你,我是想让人保护你。没有我在,宗玄剑派对你而言太危险了,且不说旁人,就墨辞先和周青裴,你又能对付的来谁?你现在蛊毒未清,要好好调息,我吩咐了谢唯,他每日都会来帮你施针缓毒的。”
“是么?”萧衍轻嗤,“先前在潋花坊就盯着我,到后面去京墨阁,难道不也是你在派人盯着我?你这么虚情假意,有意思么?”
晏顷迟把勺子放回去,脸色微沉:“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值得被信任吗?”
萧衍不接话,片刻的寂静,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扭过身,手往枕头下面摸了摸,没摸到东西。
扇子呢?他掀开锦被,光着脚下地,往别处看,在心里嘀嘀咕咕的想道,怎么没有了……昨天明明捡起来放到枕头下面了。
他趴下身,想往床底缝隙里看,然而膝盖刚着地,就被晏顷迟一只手拉起来了,“地上凉,你找什么?”
“和你没关系。”萧衍不耐烦的说道,折扇是和沈闲通讯的东西,为了不惹人注意才特意选出来的,不能弄丢了,他这些时日要留在宗玄剑派,那是唯一能和沈闲交代事情的方法。
他觉得晏顷迟是要去找沈闲,他得尽快告诉沈闲。
“你在找你的扇子吗?”晏顷迟忽然出声。
“不是,”萧衍佯作无意的说道,“这种时候,我要扇子做什么。”
“嗯,我也觉得你不需要那个,”晏顷迟神色平淡的说道,“所以我让人把它扔了,不过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去让人给你重新做一把比它更风雅的。”
“你动了我的东西?”萧衍抬眼看他,眼里的目光变得冷淡,“你扔我东西做什么?”
晏顷迟不答,只淡声道:“你先把药吃了,一会儿就该凉了。”
“你为什么要扔我东西?”萧衍倏然站起身,重复道,“谁让你扔我东西的?”
两个人对视着,晏顷迟沉声道:“你把——”
他话未说完,就见萧衍忽然把那枚玉佩拿了起来,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晏顷迟从萧衍的目光里窥探到了什么,心下凛然。
“我不需要你做的,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萧衍不容置喙的说道,“我不想听你废话,也不想看你装模作样。”
晏顷迟看着萧衍的双眼,脸色煞白:“萧衍,你不能——”
“还、给、我。”萧衍咬重了字音,一字一顿的说道。
两个人对视着,玉佩在萧衍的掌心中折射出细碎的微光,那端头的红线衬地他指白,却是失了血色的病白。
晏顷迟喉头滚动了一下,沉声道:“没用,东西已经被我叫人扔了。怎么,你也要扔了这玉佩么?”他像是在赌气,又或者是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比沈闲重要。
萧衍目光冷漠,晏顷迟同他对视,不作回避,哪怕手上青筋浮出,指甲已经扣进了肉里,也还保持着惯有的冷静。
时间仿佛静止了,两个人皆是沉默。
过了半晌,萧衍才说道:“晏顷迟,你太可笑了,你坐在权力的高处,俯瞰众生,可你永远也看不清自己脚下的路,你想从我这里拿到什么呢?情么?但你有这么多子弟,最不缺的就是情,感情于你而言,不过是这世间最廉价的东西,随意取舍。”
“要我怜悯你么?”萧衍眼中泛起嘲讽的笑意,“怜悯你不过是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自以为镂骨铭心。”
晏顷迟缄默,视线里,萧衍在一步步后退,衣袖顺着他缓缓扬起的手腕滑下去,他冷眼望着晏顷迟,猛地将玉佩摔在了地上。
砰然一声碎响,单薄的玉佩碎成了无数块,溅起来的碎屑砸在晏顷迟的脸上。
晏顷迟失声,翕动嘴唇,却是一字未言。这是萧衍当初为他挑选的贺礼,是以,他一直是贴身戴着,数百年来,从未离身,是他最珍视的东西。
也只有萧衍能碰的了它,能化解的了它上面的灵气。
失去了灵气,这玉佩和普通的玉佩别无一致。
晏顷迟心里最后的城池轰然坍塌,全身的血液在奔涌流淌,汹涌的冲击着五脏六腑,灼烧过喉咙,灼烧着心。
殿里陷入了让人窒息的死寂。
窗边上垂挂着竹帘,只卷起了一半,明媚的日光穿透帘子照进来,在地上交织出细密的金色网线。
萧衍在笑,毫不遮掩的嘲笑,将晏顷迟余下的那点镇静敲碎,溃散千里。
“萧衍,你不能……阿衍……”晏顷迟眼底慌乱无从遮掩,他蹲下身,掏出手帕,小心翼翼的捡起地上的碎玉,想要把它们放进去。
可玉佩碎的四分五裂,他指尖捏不起零星的碎屑,就只能用手掌去拢起来,想将碎屑聚拢在一起,用术法重新拼凑。
一块,两块……他像是失去了理智,用指尖摸索着那些碎屑,却如何凑不起来,他手发颤的厉害,最后连手帕也兜不住。
被拾起的碎玉重新摔落在地,滚入日光里。
萧衍冷眼旁观着一切,他缓步来到晏顷迟面前,蹲下身,温声说道:“恨我么,那就恨吧,这都是你自找的。”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