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像是被涨潮的水淹没了,有着强烈的窒息感。
他蜷曲着身子,眼睫被泪糊湿,那个静坐在床沿的影子,轻轻用手理过他脸边被泪黏住的碎发。
一扇门,掩住了世间所有的喧嚣杂沓,清白的月光穿透薄薄的窗户纸,照在两个人之间。
“还难受吗?”沈闲说道,“哭出来就好受了。”
萧衍没说话,他还在止不住抽泣着,人哭到一个地步,已是难以自控,沈闲于黑暗中俯身,看着他。
月光从缝隙中钻出来,晃到萧衍的眉眼上,暗昧难明。
“好好哭一哭,”沈闲说道,“我守着你,哪也不去。”
两个人的视线交织,他听着萧衍抽咽时的呼吸,像小孩子那样轻微细弱。掌心里都是潮湿的泪,他沉默的伸手,用干净的那只手,替他擦拭眼泪。
萧衍哭得累了,乖乖窝在沈闲的影子里,闭着眼,涩声道:“我——”他话没说完,忽地抽噎了一声。
沈闲觉得可爱,轻轻一叹,说道:“累了就先睡,话可以明日再说,不急于一时。”
萧衍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过了半晌,才说道:“我不能跟你回去。”
“什么?”沈闲问道。
“我暂时没办法回京墨阁,”萧衍和他目光相对,轻声道,“我还是得去一趟宗玄剑派。”
沈闲没说话。他望着萧衍,目光像风下摇曳的烛火,飘忽不定。
萧衍等了许久,没动静。
外面有弟子轻声叩门,说是水烧好了。沈闲没有动,也没答应,那弟子半晌听不见动静,识趣的悄然离去。
萧衍翻过身,往里靠了靠,只是攥着沈闲的手腕,仍不肯松,握了又握,最后自己枕上去,感受着脑后被手覆住的热意。
他像是极度贪恋这样的动作。
约莫又过了片刻,头顶传来沈闲的声音:“既然你有这个决定,那应是有自己的想法了,只是宗玄剑派那里局势云谲波诡,你一个人势单力薄,需要我叫人跟着你吗?”
“不必了,”萧衍低声说道,“晏顷迟把我看得太紧,就是叫人陪着也无用,连你的折扇都被他收走了。这两日,我需要跟你换一个不起眼的东西传音,得未雨绸缪。”
沈闲又静了静。萧衍身上的药香融在空气中,沉寂中,他能听见萧衍压抑的呼吸声,像是附在他耳边,带着轻颤颤的哭后喘息。
过了半晌,他还是没忍住,问道:“为什么?”
萧衍抬眼,水漾过的视线里,能看得见在月色里旋转的一束束尘埃。
“我想杀了裴昭,就差一点了,我必须要回去。”他克制着情绪,低声说道,“我不能再给他任何生还的可能了。还有……”
“嗯。”沈闲听他说。
“我觉得江之郁在墨辞先那里。还有墨辞先,我不准备让他再活着了,我受过的伤痛,我会让他们百倍奉还。”萧衍第一回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只是想说,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同一个人推心置腹过了。
话攒到一定程度,像是打开了闸门,什么都想说,却又不知道先说什么,说到最后,就会颠来倒去的,全都乱了。
沈闲细细理着他的意思,问道:“你这回去京墨阁原先就是为了杀裴昭吗?”
“嗯。其实我在去之前,想过了很多办法置他于死地,但是我没想到,路上会出岔子,”萧衍轻声道,“算了,这回就当是塞翁失马吧。”
“这蛊是南疆的巫蛊,盛弦歌是月神的护法,蛊是有些难解,好在他已经死了,”沈闲接话,凝着他说道,“其实一直没有跟你说过,我也是巫蛊师。我娘亲是十陵教的圣女,我自小修炼的就是巫蛊,所以功法方面一直没有太大的进展,这么多年来,只停留在了金丹期,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等你下次回家,我再慢慢说给你听。”
“说好了。”萧衍在黑暗里,像是笑了。
“嗯,说好了。”沈闲温声笑说,眼里全是萧衍的影子。
两个人相视,不约而同一笑。沈闲望着萧衍黑压压睫毛下的眼睛,那双墨黑的瞳仁,让他没来由的想到了故里的抚仙湖。
青山压住了夜下的湖,静谧幽深的湖水,在风里泛起涟漪,行径时不闻水声,却能瞧见倒映着的万里山川。
“墨辞先那里,我还有旁的打算。”萧衍接着说道,“但是裴昭必须死,他的案子,现在落在晏顷迟手上,这不行,我不准。”
沈闲安静听他说。
“裴昭只能死在我的手上。”萧衍几乎有些固执的说道,“我不准他死在别人那里。”
沈闲闻言,失笑,不答话,只是看着他。
“还是亏了……”萧衍不豫,有点不大满意的说道,“他欠了我两条命,可他只有一条命。一条命不够,不经玩儿,还得掐着日子,免得被人瞧见了。”
“需要我帮忙吗?”沈闲问道。
萧衍看他:“怎么帮?”
“他让你被巫蛊蛇咬了,我们那日带过去的弟子还有宗玄剑派的弟子,都死了七七八八的,也不差这个,”沈闲说道,“倘若他也是被巫蛊蛇咬了呢?只是咬的毒性不烈,前几日看不出来,这才未被发现。如果它中的巫蛊,是像瘟疫那样,会被传染的呢?还有人会接近他吗?”
萧衍明白他的意思了,问道:“你也要同我去宗玄剑派么?”
“如果你愿意,我陪你在那里暂住两日,应当不成问题。”沈闲说道,“就以照看你的名义,只留两日。”
萧衍指尖绕着自己的长发,打着圈儿,在斟
酌。晏顷迟怕是不会同意,万一闹大了,又要面对墨辞先和周青裴。
萧衍总觉得墨辞先已经怀疑自己身份了。他那日来探识海,根本就是在试探自己,此人必欲尽快除之。
不过等这次回宗玄剑派,自己又要面对什么,要如何应对,萧衍其实心里是没多大底的,他只是勉强给自己兜了个底,曲突徙薪,先做好一切打算。
可如果又带了个二阁主回去,他无法料算会发生什么,会是何种局面。晏顷迟会同意么?
萧衍稀里糊涂的权衡着,沈闲就坐在床沿,静看他。
“我同晏顷迟说说看吧……”他最终说道,“我估计,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我无法在外面待太久,周青裴和别的长老还不知道我们出来了。”
沈闲听他说这个,才想起来还有很重要的事没问:“说到这里,我想问问你,那日把你带走的人是谁?你看清了吗?你受伤了吗?要不要紧?我给你看看?”
“没,没有。”萧衍避重就轻的说道,“不说这个了。我没什么事,人已经被我处理了。”
沈闲不是个愚笨的人,听萧衍这么说了,大致能猜出他藏了话,但也没有多问,萧衍既然不肯说,那必然是有自己的打算。
“还有,我希望你不要再激怒晏顷迟了,”萧衍想要悄然把话题掩盖,捡了个闲话敷衍道,“你不是他的对手。我能理解你今日做的一切,但是,你应该考虑倘若今日我不在呢?我现在揣度不了他的心思,你这么做,太危险了,我不想让你再涉险。”
“嗯。”沈闲似是而非的打趣道,“你是阁主,你说得算。”
“……我是认真的。”萧衍凝视着他,声音低了下去,“我同你说实在的,其实……我也不是他的对手,但是这几次的交手里,我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功法薄弱了很多,就像是……”
他话未说完,在回忆里辨别着晏顷迟的一招一式。
修士们都有灵府,灵府里积攒流通着全身的灵气,但是萧衍在交手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晏顷迟不仅仅是功法薄弱的事了。
而是他的灵府快朽了,人瞧着看不出异常,完全是有什么东西在吊着他的命,把他快要散去的灵气重新凝聚于体内。
这样的情况,往往只存在于……
“像是什么?”沈闲打断了他的思虑。
“像是……”萧衍闭上眼,最终压回了唇齿间的字,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
翌日清晨,萧衍拉开门的瞬间,第一眼瞧见的人是晏顷迟。
于沉浮的日光里,晏顷迟静立在他面前,仿佛宿夜未眠,失去了昔日的温和,面容疲倦,薄唇微抿着,只是在看见萧衍的时候,冷淡的眼睛里才起了丝暖意。
“好狗不挡道。”萧衍眼睛酸涩,昨夜哭了太久,眼底的红都未褪去。
晏顷迟以余光朝萧衍身后扫过去,房间里空空荡荡,除了站在面前的人,就无人在内了,萧衍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反手拉拢身后的门。
“看什么。”萧衍说道,“三长老是来找我的,还是找他的?”
“找你的。”晏顷迟看他低着头,温声道,“我为我昨日的不理智道歉,我只是想看看你,我不该如此的,抱歉。”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萧衍倚着门,淡声道,“我跟三长老也没什么好说的,你走吧。”
他不再叫他声“师叔”,而是毕恭毕敬的“三长老”,晏顷迟的愧疚感,再次被生疏的称呼催生出来。
晏顷迟的眸光黯了黯,勉强牵出一抹笑,说道:“是,这是我的过错,我不应该要求你原谅我的。我们还可以好好说一说吗?”
“说什么?”萧衍问道。
“你要带沈闲去宗玄剑派?”晏顷迟问道。
萧衍轻“嗯”了声,他原本以为应该由自己去说,未料是沈闲先去找晏顷迟谈了,沈闲怕萧衍在昨日的争吵过后,再面对晏顷迟会觉得不适,是以,天还未亮时便悄然离开了房间。
至于两人之间怎么谈的,就无从得知了。
晏顷迟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翻涌的
情绪堵住喉咙,他最终只是微颔首,做出底线的退让:“说好了,只能两日。”
萧衍抿抿唇,又“嗯”了声。他没看晏顷迟的脸,两个人站在安静的廊上,日光在他们脚下交界成一条线,像是分割了两人,一明一暗。
长久的静默。晏顷迟拢在袖子里的手,几次想要伸出,最后都是收回去了。萧衍以余光瞧见了,他不由想到了昨晚的揣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晏顷迟近来消瘦的实在厉害,浑然一副沉疴绵惙的模样,想不留意都难。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整个人形销骨立的,连原先束在腰间的玉带,都不大合身了,微微朝下坠了些。
他的灵府……萧衍想到自己昨晚未说完的话。
这是受自己剑气影响吗?还是……萧衍在心里杂乱无章的想着,晏顷迟既然还活着,这剑伤摧残的也只是身子而已,他的灵气又怎么会散?
萧衍目光朝下挪,看见他的影子在日光下被拉长。秋日的冷风,卷起他长袍的下摆,露出脚底下染着泥污的长靴。
晏顷迟每每出现都是白衣无暇的,哪怕从尸山血海里踏过去,也皆是纤尘不染,哪曾有过这样的狼狈。
萧衍垂眼,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你身子好些了吗?”晏顷迟的笑意尽在脸上,“等回去,我让谢唯给你再看看。”
他眼里温柔藏不住,两个人能如此交谈,对他而言已是求之不得的幸事,哪怕萧衍并未说什么,只是应声。
“好多了。”萧衍答道。
晏顷迟本来还想问问他把他带走的人,但怕话多了以后又惹到萧衍不快,只得说道:“你安心住着,往后一切有我,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伤了。”
萧衍这回没答话。两人又陷入了微妙的氛围里,街上的喧闹声更将此处的安静衬托出来。
楼下,有脚步声踩在木板上的声音,击碎了这里的沉寂。萧衍偏过脸去看,瞧见沈闲正从拐角处走来,他今日心情看起来格外好,步调都轻快多了。
“二郎。”萧衍绕开了晏顷迟,朝沈闲那小跑过去。
沈闲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笑道:“阁主慢些。”随后,他朝站在日光影子里的晏顷迟微颔首。
没了昨日的剑拔弩张,乍相对,晏顷迟却仿佛失语,半晌没说一个字。他的身量比沈闲要再高些,从沈闲这个角度看去,他的眼神晦暗而幽
深,有着不同于昨夜的阴郁。
那望过来的一眼,显然没藏压住戾意。
沈闲瞧出来了,但是也什么都没说,他拍拍萧衍的手,说道:“我方才去给阁里弟子交代事情了,这两日就陪你去宗玄剑派。”
“嗯。”萧衍说道,“走吧,我饿了。”
沈闲笑着摇首,又陪着他一并下楼去了。
晏顷迟仍旧静立在原地,白色的袍子浴在日光的影子里,像是老旧昏黄的残影,孤零零的。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