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在乾坤袋里挤压的难受,这袋子缩到一定程度,便没再往下缩了。
袋子里不透光,走了许久也不闻外面的声音,人倒是在这过程中被颠得七晕八素,火辣辣的疼痛催得五脏六腑如遭火焚,骨骼像是被打断了一样,稍稍一动都是裂骨的痛。
裴昭疼得冷汗涔涔,辗转着透不过气,意识昏沉间,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先前急着离开天狱,没想那么多,萧衍三言两语便哄走了他,可现在挤在这破袋子里,反倒被疼痛催醒了许多。
宗玄剑派的宵禁极为严格,萧翊要如何才能躲过众目睽睽,堂哉皇哉的把自己运下山?就凭着送货物这个借口吗?可他一个阁主,又不是商贾,能送什么货?
裴昭越想越不对劲,萧翊来的时候可是什么的都没带的,别说宗玄剑派不能给他带什么出去,就算是墨辞先要用钱财宝物收买他,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的让他自己运下山吧?
思绪随着揣测愈来愈清明,裴昭很快反应上来——自己这他娘是被诓了!萧翊用最拙劣的谎言骗了自己。
这狗娘养的。走的路只怕根本不是要带自己下山的路!裴昭忿然地扣着指甲,只道自己方才是失了神,才着了萧翊的道。
一种被戏耍的耻辱感涌上心头,裴昭目眦欲裂,恨恨的咬紧牙,将齿间生生咬出血来,但他没有动。
他在心里迅速盘算着,一会出去后如何才能逃掉。以宗玄剑派的宵禁而言,萧翊在这期间,绝对下不了山。
也是就说,无论多远,他将自己带到哪里,都不会脱离宗门的地域范围,人只要还在宗门里,自己就有机会逃脱。
思及此,裴昭逐渐冷静下来。
约莫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车轱辘在颠簸中,缓缓停驻。乾坤袋被人从车子上拽下来,重重的砸在地上,震起了尘土。
裴昭的背脊着地,险些被摔断了腰,再也承受不住,他喉咙里呛出一口血,嗓子也是火辣辣的痛,像被刀子划过去似的,喘息间全是浓重的腥膻。
他强压着一口气,须臾,再回神时,竟是见到了从袋子口透出来的微弱月光。
乾坤袋被人解开,夜里寂然无声,潺潺水声在耳边夹带着风,呼啸着徘徊过,带来独属于寒夜的潮湿与冷意。
裴昭慢吞吞的从袋子里爬出去,手臂因为被压断,只能软绵绵的垂在地面。
“你大爷的……下个山这么磨叽,你把我塞得这么紧实,是怕我会跑吗?”他佯作不觉的骂道,口齿干涩,说话也是嘶哑的厉害。
没有人回应他。
裴昭谨慎的环顾四周,视线里的景色在逐渐清晰,远处的群山被夜色清寒笼罩,遁入了暗沉的夜。
月影淡薄,半隐半现的蔓延在云雾中,遥遥千万顷,照不清眼前的白色沙土,却在水面上折射出了粼粼的波光。
这地方裴昭完全不陌生,但在看清的刹那,仍是怔住了——
月色下的圣湖,宽而宁静。
此湖落于九华山西边,迎着夕阳收拢最后的光线,月色从中升起,映照着绵延的青山。
然而裴昭此时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他的余光里只剩下前面的那个身影。
秋夜瑟瑟,浅潭的水旁,静立于夜色的下的人,背朝着他。湖水在风中一波波推搡上来,润湿了他的靴。
他低头用鞋底碾着几粒碎石子,姿态闲散,全然不在意身后的目光。
这背影像极了……
裴昭失魂的刹那,时间的光景仿佛被推回了很多年前。他在脑海里倒映的无数默片中,于某个瞬间陡然反应过来一个消逝了三百年的名字。
萧衍?萧衍!是萧衍?!
这念头从心里增生,无法阻挡,如冷风扑在面上,冷意渗透了骨髓。
裴昭只是这么一想,所有未散的迷雾霎时间清明,难怪萧翊会这么了解自己,也难怪他能知道墨辞先和自己之前的关系,借此来诓骗自己。
风推开静谧的湖面,涟漪难消。裴昭难以置信的盯着那个背影,眼底血丝爬上来,翕动嘴唇半晌,却是一字言不出。
萧衍转过身,取下了那张假皮的他,有着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容貌,只是那凤眼自始至终未曾变过。
“好师兄,许久未见。”他踩过砂砾,朝裴昭走来,月色照在他的身上,延伸了他的背影。
裴昭狼狈的瘫坐在地上,全身的血液汹涌的冲击着大脑,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扒光围观,又怒又愤。
“萧衍,是你啊。”他色厉内茬的讥诮两声,说道,“是许久没见了。怎么,从阴曹地府爬回来,急着找你老子叙旧?”
萧衍没说话,只是笑,他的眼沉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中,纳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明明是双含情眼,却偏偏看得人背脊发冷。
他的冷厉全藏在了这笑意里,不露痕迹。
“是了,”萧衍虚情假意的笑道,“我们是该好好叙旧的。”
他的眼风从裴昭身上滑过去,掠向月色下的圣湖,“师兄,你记性好,你一定记得三百年前,跪在这里呛水的是我对不对?我也记得,三百年了,我可想念和师兄把酒言欢的日夜了。”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让我猜猜你是怎么爬回来的,”裴昭目光上下一掠,又是讥诮道,“以色侍人嘛,你最擅长了不是吗?三百年前跟晏顷迟玩儿的风生水起,回头一脚被踹了,现在爬回来跟段问玩儿?萧翊,哈?你就是改头换面了,也改变不了你这骚狐狸的德行,婊子立牌坊,只会陪睡的贱货也配在老子面前装爹?”
他说罢,冲着萧衍啐了一口唾沫,骂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嘛,狗咬我,我总不能再咬回去。”
“说得对,”萧衍眼底阴冷浮动,面上笑意却不减半分,“疯狗,孽畜,杂种,那都是我,可你沦落到此般境地,我就是咬你两口你又能怎么样呢?”
裴昭和他对视,被他眼底的阴戾威慑到,喉骨下意识滑动,他不是没见过萧衍落魄发疯的样子,可那是在三百年前的夜里,萧衍受制于人的时候。
仇恨早就随着时间的推移被一遍遍叠加,他盯着萧衍,只觉得藏这层皮相下的已经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支离破碎的累累白骨。
是怨念堆砌的怪物,是深不可测的暗渊。
“你想怎样?做狗咬我?把新账旧恨都咬回来?”裴昭面不改色,声音倏然抬高,“你怎么敢动我,我是墨辞先唯一的学生,连晏顷迟关着我,都只是待审,你萧衍有什么资格动我?倘若今日我死在这里,先生必定会追究到底,要是让晏顷迟知道了你是谁,你以为你还能活着走出这里吗?!三百年前你就该死,三百年后,你一样该死,别以为从阴曹地府爬回来了,就能逃得掉。”
“啊,我好怕,我怕得要命,”萧衍瞧着他,愉悦的笑起来,“那你现在就去告诉晏顷迟,告诉他我是谁,让他与你讲讲,你是怎么会落到我手里的。”
湖水潺潺,绵延不绝,倒映着笼在夜色里的山峦。
豁然雾解。
裴昭眼中怒意横现,喉中腥膻愈发浓重,他强稳住心神,轻蔑道:“哦,原来跟晏顷迟是一伙的,来联手算计我。怪不得,怪不得你能开得了牢狱的门,原来如此。”
“没关系,现在知道了也不算晚。”萧衍安慰他,“起码师兄没我想的愚笨。”
裴昭眼底赤红,心里愤然压不住,忽然仰头大笑道:“去你妈的萧衍,脱了衣裳喘两声,就想来搞我?呸,孽畜你也配!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笑完,他又阴恻恻的抬起手指,两只手颤巍巍的并拢,是要掐诀的姿势。
“我没了禁制,随时可以给山上递信号。”他方才两只手臂已经全被挤压断,此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竟是真让指尖迸出了微弱的灵气。
风从湖面刮来,裴昭聚起的灵气,气若游丝,却是不被风灭,“求我吧,萧衍,求求我别给山上递信号,不然你应当是活不过今夜了。”
萧衍缓步朝他走来,裴昭见人朝着自己靠近,又得意笑道:“你再敢靠近一步,我就把信号递上山。”
“哈?威胁我?”萧衍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眼里泛起嘲弄的笑意,他以近乎冷漠的目光打量着裴昭,又敛起了笑。
“可是我根本不怕死,”他略遗憾的说道,“但是你怕啊,你太惜命了,我的好师兄,当年那几百条人命怎么够我玩呢?既然我坏事做尽,那也不差再担你这罪名了。”
他边说边朝裴昭走近,满是恶意的笑起来:“这桩桩件件的恶事我认了,那数百条人命的债我也背了,你陪我一起下地狱吧。”
“萧衍!站住!”裴昭指尖灵气渐盛,想要借此震慑住人。
“随你。”萧衍不为所动,踱步来到裴昭面前,并没有打断他的施术,而是蹲下身,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谛视着他,“这么玩儿没意思,我们是来叙旧的,
要玩就玩得尽兴点,你想活命,好啊,我给你留着,你吠两声,我就让你活。”
“你怎么敢!萧衍,你怎么敢!”裴昭双目赤红的盯着他,快要淬出血。
“我死不足惜,也不怕死,”萧衍站起身,“可师兄想过回好日子不是么?靡衣玉食的潇洒日子就在眼前,你不要么?别怕,如果我骗你,你也可以随时朝山上传递讯息的。”
说罢,他又学着裴昭方才的话,温声笑道:“怎么样师兄,吠啊,吠两声,我就给你送回去,不然你应当是活不过今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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