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小筑隐在梅林苑的后方,是雅静之居,凉风索索,院里的花又凋败了几支,香气尤存。
萧衍闲立在庭中,长及脚踝的狐裘被风吹动,刮过他的鞋面,他低头,看见浅淡的日光照进来,和花影交织成了一道线,落在他的脚下。
棋墩的对面坐着墨辞先,两个人一坐一立,半晌谁都没有说话,亭子里静的只闻沙沙风声。
“老朽请你来,是想你与他见一见。”墨辞先转着指节上的碧玉扳指,微倾身子,说道,“他很想见你,想必你也想见一见他。”他话里并没有挑明了说,但萧衍已经大致能猜得出他寻自己何事了。
“见江之郁么,”萧衍也不同他绕弯子,“我知道你没有把我身份泄露出去,是另有所图,要与我同舟共济?可我们之间的信仰理念应当是背道而驰的。”
“萧阁主不愧是晏顷迟教出来的孩子,八面莹澈,懂得运筹帷幄,比起老朽那学生,若说是云泥之别也不为过,”墨辞先笑了笑,说道,“不过,老朽想你既然能做出清溪街一案,设计谋杀段问嫁祸晏顷迟,想来我们的理念应当是殊途同归的,只可惜晏顷迟在这件事里沽名钓誉,反倒让他再次成为了声名鹤立的晏长老。”
“是么。”萧衍不咸不淡的说道,“看来是我失手了。不过没办法,我就这么点儿东西,掏不出来别的,墨阁老要是寻我共商杀人大计,怕是得失望了,我死了三百年,手下早就鸟兽作散了,晏顷迟束缚着我,不叫我好过,我却连个法子都没有,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不跟沈闲回去?与其在这里惶惶而立,担心后怕自己的身份泄露,不如回京墨阁,坐个高位,不沾风雪的活着不好么?搅进这浑水里能捞到什么好处?”
两个人虚与委蛇,话都说的圆滑自谦,不露声色。
墨辞先因年纪大,眼窝深,但面上无甚褶子,瞧得出是保养过的,只是那双眼睛在看人时,溜着冰刀子似的,无声威慑着人。
而此时,他忽然一笑,笑意未散,眼神已然冷冽:“三百年未见,萧阁主的性子,倒是同过去一样啊,还是爱耍点小聪明,喜欢投机取巧,孩子气得很。”他笑声苍老浑厚,明明隔着段距离,却好似紧贴耳畔,压得萧衍心跟着震了震。
萧衍被震慑的说不出话,他在这瞬间,陡然生出种被人威势住的挫败。
墨辞先不比晏顷迟的美人迟暮,他那与生自来的威严藏压在所有不经意间的言辞举动里,只要稍稍靠近,便能感受到这无端的压迫。
萧衍强压着心头的不安,同墨辞先和颜悦色的笑。
“乍听此言,倒真像是被晏顷迟押在了宗玄剑派,”墨辞先笑道,“可老朽觉得,萧阁主不是任人拿捏的脾气。”
“那有什么办法,”萧衍避开了墨辞先的视线,“人活一世,总要有折腰的时候,今日我被折煞傲气,就是实力逊色,没什么好说的。”
“不必妄自菲薄,萧阁主本事不逊色于任何人,”墨辞先说道,“不然,老朽也不会找你来商议事情了。”
“您说。”萧衍很懂得拿捏分寸,既然墨辞先这么说了,那无非是要和自己披肝沥胆的说两句,要是再插科打诨,怕是行不通的。
“晏顷迟这些年同疯狗一样,斩我后路,断我前程,处处与我作对,叫人心生烦厌。”墨辞先说道。
“是了,他是疯了,”萧衍附和道,“他现在恨不得拿条链子拴住我,把我囚在身侧,日日寸步不离的守着。”
墨辞先眼睛眯成了条缝,里面藏着不露声色的危险:“那依你之见,晏顷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薄情寡义,还是情深义厚?”
萧衍缓缓笑了笑:“要是情深义厚的人,我现在也不会落到这个境地了,仙门围剿我,人都剩抔灰了,名字还要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这福分我萧衍消受不起。”
“可老朽觉得奇怪,”墨辞先转着扳指,虚虚笑道,“若他是薄情寡义之人,却为何没将你回来的事捅出去,还要帮你揽下全部罪责呢?又为何会如此在意你的生死,不叫任何人靠近你半步?”
萧衍听出了其中意思,墨辞先这是在试探自己对晏顷迟的态度,判断是否可以结盟。
墨辞先要找自己结盟?为什么?是要共商杀晏顷迟的计策么?
“你在问我?”萧衍揣度着话里意思,斟酌着自己的言辞,生怕自己着了什么道,眼下,答应墨辞先结盟才是最主要的,但剑走偏锋,倘若自己直接应了,反倒会让墨辞先怀疑这话的可信度。
墨辞先没有接话,也没有挪开目光,他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萧衍,仿佛能透过这层皮相,看穿他的心思。
无声的压迫无处不在。
“如果这也能算情爱的话,那他断你前程,斩你后路,岂不是爱你爱的死去活来?”萧衍稳着心神,如无其事的说道,“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就算晏顷迟爱我,那又怎么样呢?因为这个就可以抵消所有的前情旧债么?”
“另外,您为什么会觉得我要和您休戚与共?”他话锋一转,直言不讳道,“三百年前,我为何会堕魔,您不是比晏顷迟更清楚。”
“哦?你杀了宗门数百人不是错,反倒觉得此事是因我而起了?”墨辞先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来了兴致。
“我也不同您兜圈子,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了,如果不是您三百年前放纵裴昭的所作所为,将我逼到绝境,我又怎么会堕魔?”萧衍摸着狐裘上的软毛,缓慢说道,“晏顷迟无动无衷是错,他信我也好,不信我也罢,我都不在乎了。可您准许裴昭日日来欺辱我,是为了教会我忍辱负重么?”
“这么说,那倒确实是老朽的错了,”墨辞先并不否认,反而霍然大笑,“老朽确实不该坐视不理,任由人欺辱你。”
萧衍听出了笑中讥诮的意思,也不意外,因为他清楚自己被墨辞先察觉到身份的那刻,就成了刀俎鱼肉,墨辞先与其说是要与自己同舟共济,倒不如说,他是在胁迫自己上他的贼船,为他杀晏顷迟出谋划策。
萧衍垂着眸,咬着牙,没作声,权当耳旁风过去了。
“裴昭这个孩子骄纵惯了,这些年也确实做过很多错事,”墨辞先唇边笑意不减,“倘若萧阁主心里芥蒂此事,那么裴昭就当作老朽送给你的见面礼了,这见面礼萧阁主应该是收到了。”
“是了。不过照您这么说,三百年前的旧账,就该一笔勾销了?”萧衍笑说。
“这么说,萧阁主还有别的想要?”墨辞先打开棋盒,捞了几粒黑子,摆放在棋墩上,打了个手势,要萧衍坐下来陪他下盘棋。
萧衍与他对坐,两个人围着棋墩,墨辞先又道:“想要什么,说来听听,既然要同舟共济,就不必遮遮掩掩了,萧阁主是见过权势的人,便是有狼子野心,老朽也不意外。”
“你说得对,我本就不是一个心性纯粹的人,好坏皆随心而变,要是将我定义的太高,反倒会叫人失望,”萧衍捞起枚白子,指尖一抬,落在了线上,“倘若此事想要同我和衷共济,不是不可以,如果就拿一个裴昭来换我心甘情愿的为您所用,就算我敢应,您敢信么?”
“说罢。”墨辞先看着棋局。
“我不仅要晏顷迟身败名裂,我还要墨阁老替我杀了当初我留下的所有遗患。”萧衍不动声色的说道。
墨辞先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下子时指尖稍稍一顿,失了判断:“遗患?”
“我要周青裴死,既然要推心置腹的相处,那诚心总得要有的,一个裴昭怎么够抵消我们之间的恨呢?不如让周青裴下去陪他做个伴吧,只要阁老愿意,我们就算两不相欠。”萧衍捏起一枚棋子,堵住了黑子。
随后,他将赢来的棋子尽数丢进瓷罐里,一个个的丢,清脆的撞击声不绝于耳。
墨辞先沉吟不语,他不过是失了一子,便让自己陷入了微妙的险境中,萧衍的棋下的极有谋略,步步为营。
“对您而言,一个长老仙尊的位置算得了什么?您就算踩着晏顷迟上去了又能怎么样呢?无非是让周青裴也敬你三分,我是可以帮您擒住晏顷迟,这不是什么难事,可竭泽而渔,而日后无鱼,非长术也。”萧衍说话间又下了一颗子,以退为进。
“阁老啊,宗玄剑派是众仙门之首,一旦你坐稳了宗主的位置,八荒九州岂不是自在囊中,别说是晏顷迟,我见了你,都该下跪磕头,这样的权势,不妙么?”
“妙极,”墨辞先笑着捞起两枚棋子,“不过萧阁主此言差矣,你说得简单,可你的话并无分量,就你目前的身份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小小阁主罢了,如何能筹谋得起如此大计。”
“大计是要共商的,”萧衍说道,“江之郁还不来么?”
他白子刚落,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在朝这里靠近,萧衍微微偏过脸,并没回去看人。
“久等。”江之郁的声音从身侧传来,萧衍未起身,只是用余光轻轻一瞥,停留了下,便滑过去了。
江之郁今日来,穿着淡青色的薄衫,拢着氅衣,走来时轻飘飘的,没点声响,像是风一吹便会散去的烟霭。
萧衍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江之郁,两个人今日是第一回打了个照面,江之郁挨着石墩子坐下,萧衍未抬眼,却能感觉到江之郁的视线,定在了自己身上。
他的容貌确实打眼,比起萧衍带着侵略性的绝艳,则更显清隽,尤其是耳上戴着的玉石耳铛,削减了几分稠丽,只留下了温润的美。
“这位便是江公子。”墨辞先为萧衍引荐。
江之郁笑笑:“见过萧阁主。”
萧衍并不看他:“你要见我?”
“是,我要见你。”江之郁借着淡薄的天光端看着眼前人,“我方才在后面听了会儿萧阁主的见解,觉得萧阁主的胆识比三百年前更过人了,千伶百俐,是个能做枭主的,很可惜我没有早点见到你。”
“过誉。”萧衍漫不经心道。
江之郁接着说道:“我明白萧阁主的意思,是要让晏顷迟把矛头放到周青裴身上,让他们之间鹬蚌相争,纵而让我们从中得利。”
“江公子是个聪明人。”萧衍评价道。
“谬赞,”江之郁微颔首,“其实今日是我想找萧阁主共商此事的,我想问问萧阁主愿不愿意同晏顷迟周旋?与他虚情假意的相濡以沫。”
“让我骗情么?”萧衍一笑,似是而非道,“这事儿应当你自己来吧。”
“我怕是不行,毕竟——”
江之郁话音未落,便听见院落的尽头有人大声说道:“三长老,三长老请止步,没有阁老的命令,您不能进去!三长老!”
萧衍闻言,欲要起身。
起身的动作,止步于看见晏顷迟望来的那一眼。他颀长的身影距两人至少有百来步,远到他的眉眼都不清晰,却偏偏能猜到他面上细微的情绪变化。
他眼风一掠,不偏不倚的落在自己身上,萧衍手肘一抬,撞倒了桌上的棋盒,白子在细碎声响中散落一地。
两个人目光对视的刹那,竟然让萧衍陡然生出种做错事的心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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