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已过,晨雪来得毫无征兆。
赌坊内的灯火彻夜不熄,灯烛照雪影,从屋子里看,能瞧见窗户纸上万千飘洒的黑影。
锦盒被合上,搁在桌上,男人说道:“我只是受命来把信物托给你的,既然你不愿意见他,那我也没办法了。”
“我不救。”萧衍冷声重复,“别拿那些不值钱的东西来换好处,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买卖。”
“小白眼狼。”男人低低说道,“他是为了给你看这枚玉佩才发现你不在宗门的,这赌坊里三教九流混杂,他不放心就跟着你过来了,本想给你说声抱歉。”
“那又怎么样呢?”萧衍反问。
“你完全不在意?”男人和他对视着,从那双眼里看不到任何情绪波澜。
“没兴致。”萧衍抬脚踢开张椅子,顺势坐了下来,妄念被掷在桌上,震得上面瓷盏跟着一颤。
“呵,厉害啊。”男人讽刺道,“你就不要听听他还有什么遗言要说与你听吗?”
“鬼话留着说给阎王听,我不爱听,”他看着眼前人,不咸不淡的说道,“让我知道你这张脸是有多见不得人,我会考虑给你留个全尸。”
“不要想跑,别说晏顷迟保不住你,今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阎王也得收你命。”他又道。
“留个全尸?”男人像是听到什么有意思的话,兀自低笑,“你的命都是老子拖回来的,你怎么敢这么说?”
“你们是在耍我么?”萧衍睨他一眼,“我的命跟你有什么关系?一会告诉我是晏顷迟救回来的,一会又告诉我是江之郁救回来的,现在又来一个你。不过没关系,等你死后,我会找到江之郁的弟弟,自己弄清楚真相。”
他说完,男人怔住,双眸里有抹不易察觉的锋芒滑过去,他侧眸凝着萧衍,脸上血色渐失。
屋子里静得仿若无人,炭盆里噗的一声轻响,透着火光的炭断成了两节,烧作了灰。
楼下,一百三十四张碧玉雀牌被无数双手退散,重新码放,筹码被丢在桌上的动静,笑声与嘲闹声不绝于耳。
“谁告诉你,你是江之郁救回来的?”男人锐利的目光盯住他,“凭他所谓的‘复生术’么?你见过复生术真正的样子吗?你知道被他复生出来的人都是什么样子吗?”
萧衍面上冷淡,他看见男人搭在桌沿边的手握成了拳,指节攥地泛白,赤红的眼底盯着自己。
“他有个弟弟,他曾经复生过他的弟弟,我会找到他弟弟,来证明他所言为真——”萧衍话未说完,便见男人倏然起身,他一挥袖,桌上原本码放好的碧玉雀牌倏然被扫落在地,哗啦啦一片响。
“复生了弟弟么?”男人忽地生出了难以忍受的痛楚,“他怎么敢这么说,他怎么敢这么说!”他暴怒着,几近失控的踹翻地上的炭盆,木炭被风撩起了灰尘,带起盘旋的灰烬。
“找死。”萧衍并指,黑气登时缭绕于指尖,横切向男人的面。
男人没任何的闪躲,眼前霎时间被黑气裹覆,灼烧的无法视物,他失重一偏,摔倒在地,双手始终扒着自己的脸,发狂似的嘶吼道:“是他将我变成这不人不鬼的样子!是他!是他!江之郁……江之郁他怎么敢这么说!”披风在挣扎中解落,让男人的全身彻底暴露在烛火下。他身上套着件陈旧的薄衣,劲瘦的腰身下是粗实的双腿,两条手臂长短不一,四肢像是东拼西凑来的,连腕骨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缝线。
萧衍顺着他的身体朝上看,看见他脖颈上也有一圈缝线,便是这样怪异奇特的身子,用得却是一张青年之容,简直像是偷来的。
萧衍在这顷刻间拨云见日,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只不过没说话,反而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旁边是座半人高的仙鹤香炉,檀香浓郁,他坐于沉浮的香雾里,翘起腿,惬意的品着茶,饶有兴致的观起戏。
“哦,原来你就是江之郁的弟弟。我还以为找到你要费上一番功夫,你怎么自个儿送上来了?”萧衍感慨般的说道,“晏顷迟当真是厉害啊,睡一个江之郁还不够,怎么连你也睡了?你们俩是同时被晏顷迟蛊惑了,所以才为他卖命么?一个在三百年前为他卖命,一个在三百年后为他卖命,三长老的本事倒是……让人叹为观止。”
“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听说在江家覆灭后,只余下你们兄弟俩了,可惜后来你死了,江之郁就只能用复生术复活了你,倒是情逾骨肉,合用一个男人也不是不行。”
“住口!”男人咬牙切齿道,“……你住口!老子要撕烂你的嘴!”
“你可以来试试,”萧衍不为所动的说道,“看看是不是阎王着急收你命。”
他将茶盏置于桌上,袖中黑雾揽去,绕住了男人,男人五内俱焚,似是火燎,深恶痛绝的咒骂并不能消减半分痛苦,黑雾裹住他的脸,缓缓探进他的识海。
萧衍阖眼,须臾,眼前的景象朝两边延伸,虚镜长的像是没有尽头,两边全是浮光掠影,从眼前飞速晃过去。
男人的记忆被打开了闸门,重组的画面里呈现出往昔的光景。
江家覆灭的那日,阴雨不休,百年高楼焚毁于烈火中,二百六十七具白骨自此沉眠血海。
浓墨的夜,天似是要倾压下来,江之郁拖着灌铅般的双腿,在漫天的血水里狂奔着,他的眼睛因流泪而发胀刺痛,瞧不清眼前的路,只有一道道树影掠过去。
极度的虚耗,让他再也支撑不住身子,脚下猛地打滑,人便沿着陡坡滚了下去。
山坡塌陷,他被灌了满身的泥水,全身的伤口霎时间崩裂,他脸就沉在混杂着黑泥水的地里,的手握成了拳,指节攥地泛白,赤红的眼底盯着自己。
“他有个弟弟,他曾经复生过他的弟弟,我会找到他弟弟,来证明他所言为真——”萧衍话未说完,便见男人倏然起身,他一挥袖,桌上原本码放好的碧玉雀牌倏然被扫落在地,哗啦啦一片响。
“复生了弟弟么?”男人忽地生出了难以忍受的痛楚,“他怎么敢这么说,他怎么敢这么说!”他暴怒着,几近失控的踹翻地上的炭盆,木炭被风撩起了灰尘,带起盘旋的灰烬。
“找死。”萧衍并指,黑气登时缭绕于指尖,横切向男人的面。
男人没任何的闪躲,眼前霎时间被黑气裹覆,灼烧的无法视物,他失重一偏,摔倒在地,双手始终扒着自己的脸,发狂似的嘶吼道:“是他将我变成这不人不鬼的样子!是他!是他!江之郁……江之郁他怎么敢这么说!”江之郁的生母心疼小儿子生来畸形,溺爱成瘾,是以,江之郁自小便是众心捧月般的存在。
然,无论江之郁有多被宠爱,那畸形的身体始终是他心里的一道疤,他因此性格沉闷,整日阴郁不散,脾气也愈发喜怒无常,时常会想方设法的撕拽那张脸,偏阿肆和他共用一体,他如何剥不下来那张脸,倒是能把那张脸抓得又残又破。
阿肆的十多年来都是伴随着那温热咸潮的血而活,他受尽□□苦楚,却从未有人在意,以至于江之郁后来的举动愈发放肆。
他会用火烧灼阿肆,背抵着墙壁使劲蹭自己的背后,阿肆的脸被碾压在尖利的岩壁上,蹭的红烂,血肉模糊,起初阿肆会哭,但江之郁总是嫌他的哭声吵闹,便折下根柳条,反手抽打在自己背部,小小的头登时瑟缩地不敢再啜泣。
随后,江之郁会再抹把泥,堵住阿肆啜泣的嘴。
他在摧残自己的同时,用尽了各种办法想杀死阿肆。每逢严冬,打烂得地方便会生起冻疮,阿肆也总是顶着张黄瘦的脸,再被宽大的衣裳掩在黑暗里。
日子久了,阿肆竟然发现自己生出了四肢,只是这四肢瘦小,轻若柳絮,像是个寄生在江之郁背后的婴儿,汲取着江之郁体内的养分。
江之郁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却没来得及再折腾,天罡三十七年,江家覆灭,唯有江之郁从这场灭门里死里逃生,苟活于世。
自江家覆灭后,江之郁的脾性愈发暴戾阴鸷。
他把阿肆认为成自身不肯分割的一部分,他不再折磨阿肆,反而会好声哄他。
他带着阿肆没日没夜的跑,无论阿肆怎么哭闹,他始终不应声,只是咬紧牙,蓬头垢面的穿梭在人烟稠密的城镇。
阿肆饿得瘦小干枯,干瘪的两只小手扒在江之郁的背上,被颠得意识涣散,他哭得断断续续,嘴里含混不停的吐着酸水。
他饿得反胃,吐了几次酸水后,江之郁便只能想方设法的带他去乞讨,他没银钱买衣裳,就只能拾了个破麻袋披在身上,盖住自己的背脊,让自己尽量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然而背部高高隆起的东西,还是叫人望而却步,几日下来,两个人饿得虚脱乏力,江之郁消瘦的比竹竿还要细,走路时两腿直打颤。
这是江之郁第一次动了要割裂阿肆的念头。
识海里的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记忆被阻塞,识海里能看见的只剩下密不透风的黑,萧衍无法再朝下探寻,他拂开雾,波澜不惊的说道:“到江家覆灭,你们俩还长在一起,晏顷迟怪重口的。”
“我会杀了他的,我会杀了他的!”阿肆痛苦的滚在地上,反反复复用拳头捶打着地面,沉闷的锤击,盖住了楼下的喧沸。
萧衍大抵能明白点东西,他垂眸静观阿肆片刻,说道:“奇怪,江之郁所言和你识海所见完全不同,他说你死了,是他想方设法的复生了你,而就你识海里的回忆而言,他根本不可能复生你。”
“而且,我不明白,我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江之郁,你们为什么会盯上我,就因为我当时在查江家的案子么?你们为了躲避追杀,所以想来冒充我?可以我的所闻,江之郁来到宗玄剑派的时候并不是个畸形,如此,他被晏顷迟带回来的时候,你已经死了?你又是怎么找上晏顷迟的?”
“你根本不懂他!你被他骗了!他在欺骗你!”阿肆像是沉陷在某种痛苦的回忆里,他涕泪横流,嘶哑着喊道,“你们全被他骗了!”
“是么。”萧衍说道。
阿肆哭湿了两边的发,接踵而来的回忆让他陷入无始无终的煎熬,他在这几近奔溃中,忘记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他哽咽着,陡然用手掌捂住脸:“他让我在泥泞里发烂发臭,又换掉了自己的脸,变成你的模样,找到了晏顷迟。”
江之郁第二次想割裂阿肆,始于见到萧衍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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