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杞找来太医帮景良途看病。

    这玩意就跟抓阄一样,  讲究一个概率问题。

    巧的是,上次给景良途诊断出只剩一年寿命的太医和这次萧杞叫来的竟然是同一个人。

    太医看见这位熟悉的患者,皱着眉,眼神交流:演砸了?

    景良途投以肯定的目光:演砸了。

    太医传来一道悠长悠长又寂寥的叹息。

    这可给萧杞紧张的不行。

    不是,  这还没开始诊断呢,  怎么就先叹气了呢?

    这个太医是不是过于不严谨?

    太医撩开景良途的袖子,  一脸凝重的给他号脉。

    虽然这个脉号的也没什么意义,他已经知道结局。

    不过,  按道理来说,  摄政王跟陛下关系明明不怎么样,  为什么在自己给人诊断的时候,  他的表情看起来这么紧张呢?

    他不理解。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这次应该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一个是摄政王,  一个是当今圣上,他哪个都不敢得罪啊。

    虽然景良途本人其实很想再瞒下去,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是眼下这个情况,他的症状已经越来越明显,甚至已经严重到了咳血的地步,  能不能轻描淡写地把萧杞唬住还真不好说。

    到时候如果萧杞说他不信,又重新帮自己叫了个太医,到时候窗户纸一捅破,那么眼前这个愿意陪自己演戏的好队友可就是犯了欺君之罪了。

    思来想去,  景良途最终还是默许了太医将自己的实际病情告诉萧杞。

    得了允,  太医立刻斟酌着尺度,  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苦着脸,  躬身向萧杞汇报道:“陛下,  摄政王这是中毒之症,恐怕只有大半年的寿命了。”

    闻言,正要给景良途倒茶的萧杞捏碎了一个杯子。

    他早早在脑海中预想过无数种可能,但是眼下这个结局,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过的。

    他不敢相信。

    萧杞目光锋利地看向太医,用眼神将他严刑逼供着。

    可是他再怎么不愿意相信,事实已然注定。

    仅存着太医误诊的侥幸,萧杞又传唤来了其他的太医帮景良途诊脉。

    得到的结果却没有丝毫的改变。

    在确信眼前残忍的结果是事实后,他的心里却只有这一个念头--

    这不该是凌霜竹的下场。

    绝对不是。

    凭什么是?

    萧杞周身的空气都无比压抑,他阴沉地转过脸来,一字一句道:“你们确定?”

    太医从来没有看见过陛下这么恐怖的样子,他抖着身子,嗫嚅道:“微臣不敢欺瞒陛下。”

    他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快被抽干了,陛下一句话也不说,他连呼吸的勇气都没有。

    景良途看不下去了,出声道:“身体是我自己的,太医也只是如实汇报罢了。”

    萧杞看着景良途平静的神色,意外道:“你莫非早就知道?”

    景良途的脸上无悲无喜,完全看不出一点命不久矣的哀恸。

    他的反应如此平淡,好像太医说的那个活不长的人不是他一样。

    景良途表情轻松,非常淡定地承认道:“没错,我早就知道。”

    萧杞冰冷的目光又重新落在了一开始为他诊脉的太医身上:“你给他治疗了吗?”

    太医胆战心惊地跟景良途面面相觑。

    没多让太医为难,景良途自己承认道:“我自己不想治。”

    萧杞蹙眉:“为何。”

    景良给出来的答复非常简单且敷衍:“怕疼。”

    萧杞的手背上青筋泛起,看起来好像强忍着什么不理智的情绪,崩溃又克制,从神态上来看,像是想赶紧把不听话的病人拖到病房里治疗的主治医生。

    太医为他们操碎了心,生怕这两个祖宗当着他的面打起来,到时候他还不知道帮谁。

    为自己的选择恐惧症着想,太医连忙出面解释道:“启禀陛下,这种毒从医书上找不到解决之法,唯一能做的只有用药吊着,延长生命。只是这种治疗手段过程十分痛苦,到最后可能不是毒发身亡,而是活活疼死,所以”

    所以,这最后一条路也被堵死了。

    啪嗒,转眼间,萧杞的手里又捏碎了一个杯子。

    景良途心疼的看着那碎了一地的杯子,心想,自己这口热茶是喝不上了。

    长夜里,萧杞的寝宫中点着明灯,明明夜已深,他却久久无法安眠。

    他不敢将死亡这个词同凌霜竹联系在一起,他根本就接受不了。

    哪怕诊断的结果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他还是不敢相信。

    都说帝王忘情,眼里应该只有得失,行事处事只需要权衡利弊,感情对于帝王而言只会是累赘。

    在他遇见凌霜竹那一夜之前,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他无法接受现在这个结果。

    但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无法接受。

    凌霜竹就像一个没事人一样,对自己的性命没有丝毫的在意,也不愿意治病,就这么没心没肺地耽搁着,等着有朝一日自己把自己熬死。

    萧杞左右为难。

    他知道凌霜竹并不是一个耐痛的人,他也舍不得让他去承受那种生不如死的疼痛。

    可是难道除了这个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还有,眼下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到底是谁给他下的毒?

    都说毒蛇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有解药。

    倘若找到这个下毒之人,或许就能找到解毒之法。

    他第一个怀疑的人就是太后。

    她母家对各种奇药都颇有研究,哪怕是现在还有人在帮她研制可以延年益寿的药,天天往她的宫里送。

    更何况,她野心这么大,又怎么可能愿意在将自己除掉之后还甘愿继续屈居幕后呢?

    一通盘算下来,他的思绪渐渐明朗。

    不多时,萧杞对着藏在暗处的影卫吩咐道:“去查查太后最近的动向,随时汇报给我。记住要事无巨细。”

    “是。”

    今天下午景良途的症状格外严重,为了不让凌佑起疑心,景良途特意来到身为知情者的萧杞这边避难。

    自然地像来到了自己家。

    他裹着厚厚的狐裘,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坐在廊上一边喝茶,一边看雪。

    太医也坐在一旁,两人相安无事的喝茶看雪,动作都十分一致。

    为了景良途可以得到贴身的医治,萧杞特意请来之前的太医,让他尽可能地待在景良途的身边,督促着他调养身体,一旦有什么异状,也能得到及时的治疗。

    总而言之,他像一个老父亲一样替景良途操碎了心。

    现在萧杞不在殿中,景良途跟太医的相处模式就像是寻常朋友一般。

    景良途原本就不是这个朝代的人,脑子里没有什么等级观念,只觉得都是人,别总被尊卑等级这种条条框框给拘着,好是没趣。

    饶是如此,太医还是敬业地叮嘱着:“您身体不好,在外面吹风总是不好的。万一落下病根,明年冬天可是不好受。”

    哪知道景良途是一个懂阅读理解的,听太医这么说,他反倒好笑道:“按照大

    半年的时间单位来计算的话,我大概率是见不到下一个冬天的,不用受这个罪。”

    话题不知不觉被引到这种悲伤的地方,太医沉默了一会,没能说出话来。

    他一直觉得摄政王是个豁达的人,将死之人还有闲心开玩笑。

    不过为了不让气氛太过凝重,他还是继续道:“总之,少吹风,能提高身体素质总是好的。”

    萧杞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正好就看见景良途正在跟太医排排坐着,看雪看风景,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理想。

    果然,自己一不在,他就开始暴露本性,跟谁都能自然而然的打交道。

    就像在暗香斋的时候,他感觉这个人连老鸨都能处成兄弟。

    只是这个人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就算是一个身体正常的普通人在外面坐久了也会身体不适,他怎么还可以这么任性呢?

    想到这里,萧杞便轻咳了一声,提醒着无知无觉的景良途。

    听到萧杞的动静,景良途立刻正襟危坐起来,连带着太医都跟着后背一紧,赶紧站起来迎接他。

    萧杞严肃道:“别装死,赶紧跟我回屋去。”

    景良途叹了口气。

    他万万没想到自从那天将自己的病情告诉萧杞之后,他就彻底化身成了恐怖的教导主任,整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管这管那的,简直就是凌佑的翻版。

    不,简直比他堂哥还恐怖!

    景良途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了。

    不过,景良途知道萧杞力气大,所以不打算真的跟他硬碰硬,而是乖乖站了起来,端着喝得空空如也的杯子跟太医一前一后的往殿里走。

    温度的突然变化让景良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面对萧杞审视的目光,景良途感觉自己刚才好像不是在打喷嚏,而是在犯罪。

    站在一旁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的太医心想,这摄政王跟陛下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倘若根据外人的那些闲言碎语来判断的话,陛下应该同摄政王不合,哪怕是在朝议中也经常因为屁大点事争执起来,辩个天昏地暗。

    他原本以为这个人知道摄政王的病情之后,只会掉装模做样地几滴鳄鱼的眼泪,然后就不管不问。

    但是陛下在知晓摄政王剩下的寿命后,感觉比他自己快死了还要绝望。

    只是摄政王是个不老实的,身体明明都受损的这么严重了还不谨听医嘱,每天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命,该忌口的不忌口,平日里该怎么混还怎么混。

    也难为陛下上一秒还在为他的身体伤心,下一秒就化身成严苛的君王,事事都要督促着他,坚决不让他逮着机会糟蹋自己。

    摄政王稍微有一点不从,他便一步一步地逼了过去,居高临下地威胁他:“你只剩下半年寿命的事情,应该不想被你堂哥知道吧。”

    摄政王瑟瑟发抖地强调道:“我们严谨一点,是大半年。”

    太医心想,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鸡飞狗跳地斗了这么久,没想到摄政王的软肋居然会是这个。

    真是开了老眼了。

    萧杞骂归骂,气归气,但还是非常细致地给景良途准备了姜汤,端到他的面前哄他喝。

    景良途这次挺乖,或许是意识到自己顶着寒风看雪的行为确实是太任性了,又或许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端起姜汤,一鼓作气地喝了下去。

    大概味道实在是一言难尽,景良途喝完了之后,整张脸都皱起来了。

    萧杞一句安慰的话没说,但是随手就拿出一个糖块塞进了景良途的嘴里。

    不知为何,太医感觉自己的存在特别多余。

    他抿了抿唇,非常识相的先行告退了。

    太医得了

    允后走的很急,好像生怕慢一步就会打扰到什么好事一样。

    殿中只剩下景良途和萧杞两个人。

    萧杞看着慢慢嚼糖的景良途,语气不怎么愉悦地道了句:“找了你这么多年,迟迟不愿意跟我相认。现在又告诉我只剩下大半年寿命,还这么不爱惜自己,你让我”

    他眼睫轻垂,手指攥紧,目光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流浪狗,哀怨道:“这样让我,如何承受,如何自处?”

    景良途看着萧杞这样,一时之间也感觉良心有亏。

    他试探着问了一嘴:“大不了我还活着的时候,你把你想做的全做完呗?”

    萧杞目光幽暗深邃地看着他。

    景良途心里一咯噔。

    他刚刚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须臾,萧杞意味深长道:“我怕你死在床上。”

    景良途:?

    ??

    ???

    纳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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