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东杂货铺放火的人找到了。
陈秋以为自己会很恨那个人。
他站在警察局,一对中年夫妻不顾旁人的阻拦,执意对着面色如纸的陈秋磕头求宽恕。
他们自认为用这种方式谢罪足够真诚。
陈秋冷漠地看着他们。
放火的人不是中年夫妻,而是他们的孩子——十三岁的初中小女生。
据说,小女生的家境优渥,父母属于早年间下海做生意,赶上某波风口的暴发户,平时很溺爱她。
她在警察局时,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对于自己做出的事毫无反省之心,甚至在一边烦躁地玩手机游戏。
她受到的溺爱是她的事情,陈秋的选择没有回旋的余地。
凭什么,只凭一句“她还是一个孩子”,陈秋就得原谅她。
“我不接受调解。”陈秋对他们说,“除了耳东杂货铺,还有一条人命,这不是赔偿能说清的。
在他说出这句话后,那对夫妻站了起来,说:“你想怎么样?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能做的只有赔偿,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他们带来的律师在旁边适时搭话,“先生,孩子不满十四岁,不用承担刑事责任。但是该给你的赔偿一分都不会少,如果你不需要赔偿的话……”
律师没有把话说完,在场的人却都心知肚明。
不要赔偿的话,不仅她不会有事,陈秋一分钱也拿不到。
陈秋漠然地看着那个被他们称为“小孩子”的人。她冲他吐了吐舌头,说:“我这叫伸张正义,一个破店而已,我爸妈又不是赔不起!”
她的妈妈拽了拽她的胳膊,作势要去打她,却下不了手。她很爱自己的孩子,可能某些教育方式不对,造就孩子顽劣自我的性格。
陈秋突然觉得很好笑。
活在父母关爱中的孩子被养成这样。而他和谢清明从小独自顽强长大,却是心思细腻,待别人有一颗善良的心。
他们的善报呢?
陈秋想不通。
从警局出来,陈秋攥紧手中的银行卡,藏在口罩下的半张脸,止不住地笑。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觉得他只剩下了哭和笑两种表达方式,哭够了,只能像个疯子似的笑。
临近傍晚,陈秋打车时,说出公墓的位置,司机犹豫了一下,以交班为由,拒绝了陈秋的乘车请求。
也不是完全拒绝,出租车司机是不能拒绝乘客的乘车要求的,要是被有心人举报,会被公司处罚。
陈秋看出司机的顾虑,理解地关上车门,招手拦下一辆。
人倒霉了,干什么事都不顺。
只要司机表现出犹豫的神态,陈秋便会关上车门,拦下一辆。
等到达公墓的时候,天边的云只剩一点橘红色了。
公墓里的灯全数亮起,栽了许多四季常青树,曾经一个个鲜活的人变成了一座座黑色的墓碑,墓碑照片定格着他们最好的模样。
陈秋觉得公墓不可怕。
很多墓主人有着有趣的灵魂。陈秋看见的祭品,除了常见的鲜花糕点,还有游戏机和漫画书。
陈秋在一座新的墓碑前站立。
照片是来自怀表中的两人合照,两人保持着最年轻的姿态,头挨着头,笑容幸福。
“爸,妈,我两手空空来见你们了,”陈秋跪在地上,“对不起,是我不孝,我甚至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
他们一家三口,甚至没有好好相处过。
夜幕黝黑,墓地的灯光昏暗,陈秋逐渐看不清照片的人。
陈秋在地面磕了三个头,“妈,我对不起你,因为我,你年纪轻轻失去生命。而我没照顾好自己,年纪轻轻就得了绝症……”
陈秋又在地面磕了三个头,“爸,我也对不起你,因为我,你失去了爱人,我是一个不孝子,杂货铺被烧,凶手就在我面前,我什么也做不了。”
陈秋后知后觉地摊开手,手心那张银行卡被他捏得有些弯曲,力气用得太大,指节的压痕一时半会消不下去。
“你人不在了,我也很快会去找你们,杂货铺就不翻修了吧?”陈秋看着这张没有温度的卡,“这些钱,我捐给养我多年的福利院,你们没有意见吧?或者,怎么花,你们给我支个招。”
孩子做重要决定之前,父母总会给出好的建议,让孩子少走许多弯路。
公墓里只有秋天最后的蝉鸣在回应他。
“你们不说话,我就当你们答应了。”陈秋把卡揣进兜里,“我能来抱一下你们吗?”
还是无人应答。
此时,陈秋很希望自己是恐怖片的主角,灵魂也好,鬼也罢,那是他的爸爸妈妈啊!
可是,什么都没有。
“不说话,我就当你们答应了,”陈秋到墓碑前,蹲下,“今天我听得最多的话’她还是孩子‘,谁还不是一个孩子了?”
陈秋抱住有棱有角的墓碑,“又不是只有她有父母的爱,我也有。”
抱了一下,陈秋便放开了。
太傻了。
陈秋揉揉眼睛,委屈到不行。但他不能哭。在福利院的时候,陈秋跟人打架时,输了从来没哭过。
因为学到一句话“男儿有泪不轻弹”。
其实陈秋很爱哭,但都是偷偷哭,不让别人看见。
眼泪会让亲近的人担心。
“我没哭,”陈秋哽咽地说,“没什么好哭的……我又不是谢清明……”
说到这里,陈秋苦涩的内心好像尝到了一点甜头,让他好受了许多。
谢清明以前被谢祥打得再狠,一滴泪也没掉过,遇见陈秋后,倒是成了哭包。
因为陈秋给他说过。
【不准在外面哭,也不准悄悄哭。】
陈秋的意思是,别让自己受委屈,谢清明理解成了只能对陈秋哭。
陈秋静默地站了一会儿,直到那点因为谢清明而尝到的甜头又变回了难耐的苦涩。
灯光一盏盏关闭时,陈秋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公墓九点会关门,管理员在关门前例行检查时,发现了陈秋。
管理员打着手电筒走过去,“诶,马上关门了,快离开吧,难道你还想在这里过夜啊?”
陈秋有这个想法,但怕自己身体受不住,万一半夜死在这里,会给管理员添麻烦。
“我马上离开。”陈秋说。
管理员点头,打着手电筒去另一边巡查了。
灯光全部关完时,墓地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天上一点星星月亮的微光都没有,全数来自自然的光亮,被厚厚的黑云遮盖严实。
陈秋说:“爸妈,你们说,我是不是倒霉的有点过分了?”
陈秋叹了口气,往外走去的同时,掏出手机准备点开手电筒功能。
忽然,星星点点的荧光,吸引了陈秋的注意力。
荧光在触手可及的半空中忽闪,像是来自人间的星星。
竟然是萤火虫。
秋天的萤火虫,很少见。
在看见萤火虫的瞬间,云层被风吹散,月亮和满天繁星露了出来,照亮了陈秋脚下的路。
陈秋不可思议地看向父母墓碑方向,真心地笑了笑。
离开的时候,陈秋哼唱着以前最爱听的一首儿歌。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有光的地方,就有希望。陈秋在一瞬间想通了很多事。
他还活着,至少今天,他还活着。
陈秋回到家,给琪姐打了电话。
琪姐声音很疲惫,“最近微博好像是为谢清明开的,热搜词条全是他。”
陈秋心态很好地说:“那他现在岂不是红得人尽皆知?”
“抹黑这个词,不是没有道理,”琪姐说,“众说纷纭,白的也能被那些人说成黑的。”
“琪姐,我不信你们没想出对谢清明最好的公关方式。”陈秋说。
“在第一天的时候就想出来了,”琪姐顿了顿说,“但需要你的全力配合,我和谢清明提过,他的反应很激烈,拒绝我们做任何对你不利的公关措施。”
“你们想出的方案是什么?”陈秋问。
琪姐给陈秋详细地说了公关方案,连陈秋这个门外汉,都觉得这是目前最好的方式。
“琪姐,你很尊重谢清明的想法。”陈秋无不感激地说,“你是他的伯乐,也是我的。”
“我尊重他的想法有什么用?”琪姐说,“他太任性了!我们现在是一个团队,公司倾尽所有捧他,他说不干就不干了,会让多少人丢掉饭碗?!”
“我有办法。”陈秋说。
“你还有别的好办法?”
“不是别的,就你说的办法最好,”陈秋说,“我的办法就是,实施你说的办法,很简单,我们悄悄做,不让谢清明知道。”
“这种事,谢清明不可能不知道。”
“当天知道没关系,在那之前,不让他知道。”
琪姐好一阵没有说话,应该在思考可能性。确定可行后,琪姐说:“我知道了,我去准备。”
“麻烦琪姐了,”陈秋松了一口气,“以后谢清明还会继续麻烦你,我先替他道声谢。”
“我倒是希望你们能一起麻烦我。”琪姐顺嘴说完,察觉到话里有不对的地方,赶紧转移话题,“事不宜迟,但还有一些东西需要准备,时间定在七天后,你可以提前回a市。”
琪姐在一次又一次地默许他和谢清明见面。
七天,足够做很多事情了,只有他们两个人。
第二天的时候,陈秋匿名和福利院捐了很多钱,几乎耗尽他所有的家产。
他私心留了一点钱,不多,就一点点,他用一点点中的一点,请周承凡吃了一顿豪华大餐,剩下一点,他打算留着给谢清明买好吃的。
周承凡带着那个费心费力教他的顾教练一起蹭饭,陈秋知道了顾教练的真名。
“心愿?”陈秋说。
秋天的顾教练比夏天的顾教练更黑了一些,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他露着白牙说:“我叫顾星源,星星的星,源头的源,谐音也可以是心愿。”
“很有寓意的名字,很好听。”
“是挺好听,”顾星源无奈道,“我妈给我起的名字,我妈比较迷信,她说星星的源头是最思念的人,但她但凡少看些偶像剧,多看点科普,也知道星星的源头是宇宙大爆炸。”
周承凡含笑看着旁边一本正经解释着的人。
陈秋看着周承凡不经意露出的模样,看破不说破的他,跟着笑了笑。
这顿饭吃完,趁着顾星源去厕所的时间,周承凡问:“去了a市,还会回江市吗?”
陈秋转了下手中的杯子,斩钉截铁道:“会,江市是我落叶生根的地方。”
“那我们还会再见吗?”周承凡说。
陈秋模糊重点,玩笑道:“好多朋友一辈子都碰不到面,但依然是一辈子的朋友。”
周承凡好像懂了什么,点头答应。
他和周承凡的道别只有一个普通的拥抱,没再多说一句话。
陈秋满怀期待地踏上前往谢清明身边的航程。
在等待落地的期间,陈秋写完《沉秋》中,和谢清明在江市的部分。
回到了他和谢清明在a市的家里,回忆涌现,陈秋仅仅花了半天时间,便把他们在a市的部分写了一半。
在a市,大多数回忆都发生在这个家里。
谢清明给他讲娱乐圈的八卦、在冬天把他冰冷的双手揣进衣服里、喝醉后抱着他说一定会让他过上好日子……
陈秋放下笔的同时,门被打开。
谢清明发现陈秋离开后已经不能称作家的房子里,重新为他亮起了灯,那个人又在客厅等他。
陈秋把本子和笔塞进抽屉里,起身说:“今天给你做了红烧肉,卖相还可以,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来尝尝?”
谢清明站在玄幻处,迟迟没有动静,肩膀一动一动地,看起来像只才找到回家路的大狗,可怜极了。
陈秋走过去,抱住他,“怎么又哭了?这次我要怎么哄你。”
谢清明抱着陈秋的力道很大,好像要把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才甘心。谢清明说:“陈秋,你不是不想见我吗?”
带着哭腔的大狗狗,更可怜了。
陈秋手掌在他背部拍了拍,“骗你的。”
“那你想见我吗?”
“想。”
“那你想我吗?”
“想。”
“那你……还爱我吗?”谢清明很没自信地说。
“爱。”陈秋说。
“把话说全!不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谢清明说。
陈秋在他耳边说:“谢清明,我爱你。”
趁还可以爱,趁还能把爱宣之于口,陈秋不再想那么多,也没有了犹豫和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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