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嫔妾听说菀姐姐病了?”我递了一片西瓜给玄凌,问道。玄凌皱了眉:“生病了自有太医照料,你无需担忧。”我举袖掩嘴,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看皇上说的,嫔妾哪里担忧了?怕是您说的是您自己吧?”玄凌将西瓜丢到几上,微凝了脸色:“她不过是得的心病!”
我见他颜色不好,不敢继续调侃,轻声细语的道:“菀姐姐盼了许久,才得了一个孩儿。千般小心,万般注意,谁也想不到会发生那样的人祸。她是头一胎,伤心不绝也是难免的。皇上也宽慰着些她,这样沉溺于心伤,不仅那个还孩儿走的不安稳,她自己熬坏了身子,岂不是更难怀了?”
玄凌握了握我的手,轻叹道:“嬛嬛素来聪明,却不及你想的明白。”我垂眉敛目的道:“嫔妾哪里是明白?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嫔妾如今肚子越发大了,又发生了鹅卵石的事,这几日每每想起,后怕的厉害,真真儿是一步路都不敢多走。每日除了请安,就是瑟缩在自己宫里。遣了几次菊清代我看去望姐姐,又担心底下宫女们不能把话劝慰得明白。菀姐姐一直心慕皇上,皇上再去看看她吧。或许她见了皇上心里高兴,能从丧子之痛里清醒过来?”
玄凌老大不高兴,道:“她丧子伤心?朕难道就不伤心了?!那也是朕的孩子!怎不见她体谅朕?!你单单知道她丧子伤心,却不知她是为了朕不肯杀了世兰泄恨怨望与朕!”我樱唇微张,一脸不可置信。瞬又转换了神色,端了茶杯递与他。玄凌将我脸色转变尽收眼底,接过茶杯沉默不语。
我似乎被殿内寂静的气氛渲染的不安,稍稍挪动了下身体,尽量柔婉的道:“皇上与慕容妃也是多年的情分,慕容妃做错了事情,皇上罚她无诏不再见,已经是极严重的惩罚了。菀姐姐最剔透不过的,只是一时被伤心迷了心窍,没想回转过来罢了。皇上千万摸与姐姐置气,瞧在她曾尽心侍奉的份上。”
玄凌带了些疲惫伤痛喃喃的道:“丧子之悲,朕又何尝不恨?只是事涉前朝,慕容家……”忽的顿住。后宫不得干政,我只做没听到,若无其事的道:“皇上多到棠梨宫坐坐,菀姐姐还年轻,陪伴皇上的日子长着呢,未必不能再怀。”
玄凌站起身道:“朕瞧着你也累了,你歇着吧。朕去别处走走。”我起身相送。
功高震主,慕容家又不见收敛,也难怪皇上忌惮他们。然而玄凌一面在后宫与慕容妃琴瑟和谐,调制欢宜香给她避孕,一面在前朝对慕容家百般嘉赏宽容。我夜深人静时细细思量,总是一身的冷汗,玄凌这是打算捧杀慕容家啊。更让我心惊的是他竟然这般能忍。
小钱子打听消息回来禀道:“皇上在上林苑转了一圈,就回了仪元殿。”私探皇上行踪乃是大罪,我道:“可有人注意到你?”小钱子眉眼间满是自信:“奴才只是经过上林苑,大大方方的走路,可不是那些形迹鬼祟的。”我挑了一下眉:“谁形迹鬼祟了?”小钱子道:“陆昭仪身边的小路子在上林苑溜达了一上午呢。”
我不在意的笑笑,其他宫嫔的事还没有我置喙的。小钱子觑我脸色很好,似乎没有为皇上离开郁郁不乐。试探的问道:“皇上来了,阖宫上下荣耀,小主为什么总劝皇上去菀贵嫔那里?”我扫了他一眼,小钱子恭敬的低头。“你素爱打听些小道消息,因与我颇有些子用处,我也不很管你。只是你需知道,有些消息就是你心痒难耐也不得打听。”
小钱子立刻跪趴于地,磕头到:“奴才知错,请小主责罚。”我见他认错态度良好,点头道:“你这是犯在我面前,若是其他人,打死都不论的!你打听消息之前,也得掂量着你自己的脑袋可承担的起!”
小钱子头磕的砰砰直响,敲打的差不多了,我宽慰道:“你素来机灵讨喜,我也十分喜爱。只是你日后行事再向今日这般不知轻重,我也保不了你!得了,你也别磕头了,记住教训就行。这次就罚你两个月的月钱。”小钱子道:“奴才多谢小主开恩。”我挥了挥手:“去吧。”
屋外,小钱子厌头搭脑的被小顺子训:“你是什么牌面上的人,也敢去打探小主的心思?妄测上意,打死都不算过……”我微微一笑,小顺子看着也蛮重视小钱子,底下人团结,我心里也受用。
至于推皇上去看甄嬛,我抿了抿嘴,甄嬛现在日日以泪洗面,又对皇上心存怨望,皇上每多与她相处一次,心里就越厌烦一点。虽然对不起甄嬛,但她既然消沉了就多消沉一阵吧。等马才人在玄凌眼中占了个角落,我再在玄凌面前为她说几句。以她的容貌,只要肯对玄凌笑,玄凌自然会念她的好。
想罢,我唤小顺子进来:“你递个消息给周源,让他晚上回来见我。不必避着马才人。”马才人宫里的领事内监病了,她身边又没有年长的姑姑,我便借周源与她管理宫人。小顺子领命。
傍晚,我刚用过饭,周源过来向我请安。我屏退了宝莺几个,只留下菊清:“马才人的舞练得怎样?”周源低眉道:“马才人身材婀娜,舞技熟稔,跳起来分外好看。”因我只见过甄嬛舞惊鸿舞,便道:“与菀贵嫔比如何?”周源道:“若只论惊鸿舞,各有千秋。”我满意的点头:“其他的呢?”周源道:“其余只有一二支舞跳得出色,马才人还需再练。”
我道:“引皇上注目,尽够了。其他的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她言行举止如何了?”周源道:“马才人本就直爽,如今说话与脸上表情已经一致了。”我道:“很好。皇上身边多是曲意奉承的。菀贵嫔巧言机辩,慕容妃纵是得宠也不是想什么说什么。马才人是地道的北方女儿,浓眉大眼,脸盘儿端正,看着就是个直辣的。再说话直一些,才显得‘真’。”
周源问道:“小主已经打算将马才人引荐给皇上了吗?”我点头:“虽然时间短了些,但眼下正是好时机。慕容妃非诏不得再见,但她父兄皆是战场上的能人,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再立下战功,惠及慕容妃东风再起。菀贵嫔眼下伤心,但毕竟一个已经落掉的孩子没有皇恩重要。等她意识到这一点,自然轻易能起。再者我身边离了你,总觉的少了什么,浑身不得劲。马才人的掌事内监也不能病的太久,病久了倒会与我们病出仇来。”
周源点头。我道:“你今夜去马才人那里,让她做好准备,早则这两日,迟则四五日。早点把事情办了,你也能早些回来休息。也省得小顺子见天儿的往睿和堂跑。”
乾元十四年七月二十八日,昨日才下了一阵暴雨,今儿天气晴朗,气温也凉爽。孩儿已经近六个月了。方海嘱咐我多走走,将来生孩子时也容易些。玄凌便时不时的来陪我散步,我知道他是连丧两子的情况下,十分想保住这个孩儿。
我跟玄凌抱怨道:“日日在这岚意楼里画圈圈,嫔妾眼都晕了。今儿皇上陪嫔妾在外面走一走吧。”玄凌沉吟道:“也好,只是朕不陪着,你自己一个可不许出去。”我喜得连连点头:“嫔妾知道轻重。”一面使个眼色给小顺子,小顺子悄悄退下,不一刻小钱子往睿和堂去了。
我身边跟着小顺子菊清,玄凌身边跟着李长小李子和两位姑姑。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向长杨宫花园行去。玄凌握着我的手,一面走一面向我解说那些名株。我含笑听着,时不时问上一两句,引得他谈兴大发。忽然眼角撇过小钱子的身影,我渐渐将体重一点一点的交给玄凌,终于,玄凌停下道:“累了?”
我轻轻的嗯了一声。李长立刻上前道:“奴才记得前面不远处有个松涛亭,亭边是一片松林。有小溪绕林而过,想来十分凉爽。”玄凌道:“带路。”
到了松涛亭,马才人已经在里面了。她看见我们似乎吃了一惊,连忙迎出亭外向玄凌行大礼道:“嫔妾参见皇上。”玄凌一挥手:“起吧。”马才人道谢,向我福了福身,我回了一礼道:“才人也在这里散心?”
马才人道:“今日凉爽,嫔妾便出来走走。因嫔妾喜欢这松林,就过来看看。不想遇到皇上和姐姐。”菊清呈上点心茶水,我饮了一口,笑道:“妹妹竟喜欢松树?”马才人连连摇手道:“姐姐莫笑话妹妹,妹妹也不懂它的什么傲骨。妹妹只是喜欢这松树实用。松针可引火,松皮可做扇,松脂能燃灯,松子能食用,松木能做梁。而且这树不娇气,石缝里,悬崖下,峭壁上,皆能生长。”
玄凌抚掌笑道:“你这么一说,朕才发现这松树竟浑身是宝。”马才人微微脸红:“嫔妾这爱好登不得大雅之堂,让皇上和姐姐见笑了。”玄凌不以为意道:“马卿务实,有什么好见笑的?”我亦在一边附和道:“爱好而已,去岁我去敬妃宫里,竟看见她养了老大一只乌龟呢。”玄凌骇笑:“乌龟?”我点头,又道:“惠姐姐喜爱菊花,杜良娣偏好竹子,你们正好凑成岁寒三友。”
马才人道:“惠容华高洁,嫔妾怎么能和惠容华相比?做她丫头还不如。”我笑道:“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怎么就比不得?你若说比不得菀贵嫔还真些,菀贵嫔琴棋舞都是极好的。”一面说一面拿眼觑玄凌。玄凌笑容微敛,以为我又在他面前为甄嬛说话。
马才人却道:“姐姐这话我可不赞同。菀贵嫔满腹诗书才华不下才子,嫔妾是知道的。但是琴棋舞嘛,论琴艺菀贵嫔不如惠容华,论棋艺则不如皇后。”我插言道:“论舞呢?去岁温仪帝姬生辰宴上,菀姐姐一曲惊鸿舞不知看呆了多少人。”马才人下颔微抬,收腹挺胸,傲然道:“论舞,嫔妾自信不输于菀贵嫔。”玄凌来了兴致:“你倒是大言不惭。”马才人不服道:“嫔妾即刻起舞,皇上看了便知。”
竟当真起身离席,在凉亭外站定。低头敛容,忽的甩开宽广的衣袖,再抬起的脸上笑意盈盈,从容而自信。下腰、扬袖、转折、反仰,衣袖翻飞之间肆意挥洒着火辣热情。旋转、跳跃,俯身,扭腰,一袭碧绿的衣衫与青青草地相溶,透着绿的活力却带着夏的火热。
玄凌看的目不转睛,即使我这样不懂欣赏的人,也觉得赏心悦目的很。清清嗓子,我曼声而唱。没有伴乐怎能没有声音呢?马才人一顿,旋即随着我的歌声采点摇摆而动。甄嬛的舞,柔美,犹如月光下箫声中的温柔缱眷。而马才人的舞,热烈,是广场上鼓点中的激情飞扬。
我被她的舞渲染,歌声拔到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马才人飞速的旋转,层层衣裙翩飞如精灵。我的歌在最高点戛然而止,她的舞旋到最高潮处下拜。一瞬间由极动,转为极静。不但玄凌沉溺于我们的歌舞不能自拔,连小顺子、李长、菊清等侍候的人也呆若木鸡,不能清醒。
我等到马才人急喘微微和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玄凌堪堪回神,一双眼睛还残留着痴迷。我伸手捂住他的眼睛,笑道:“皇上快醒醒神吧,纵然马妹妹跳的好,您也不能只顾着看她。”玄凌握住我的手拿下来,含笑看我道:“容儿吃味了?”我俏脸微红,轻轻推了他一把,转身道:“马妹妹跳的好,难道嫔妾唱的就不好了吗?”
玄凌握住我的肩膀,哄道:“马卿跳的好,容儿唱的也好,歌舞相得益彰,才有今日不能遗忘的精彩。”我笑出声来,道:“好了,马妹妹跳得这样精彩,皇上以为比菀姐姐如何?”玄凌沉吟道:“平分秋色。”我双手托腮,畅想道:“若是菀姐姐能与马妹妹一处跳该有多好啊。”玄凌亦浮想翩翩。
马才人此时才笑道:“谢皇上和姐姐夸赞,嫔妾也是十分想与菀贵嫔斗舞。”我听她这话不妥,唯恐玄凌起疑马才人竟妄想与甄嬛攀比,连忙道:“你呀,提到舞就变了个人儿,皇上您可看见了?方才马妹妹低头再抬头的一瞬,气势就变了。等到跳起来,妹妹这样一个爽朗大方的人,竟变得火热撩人,连嫔妾看了都觉得心里痒痒的似有猫爪儿在挠。”
玄凌赞道:“马卿的舞十分有灵性,能独自一人渲染气氛,挑起旁观者情绪,沉迷于舞蹈的意境而不自知。”我赞同道:“马妹妹方才起舞后,总觉的她是为自己而跳,竟似皇上与嫔妾不在观赏似的。自己沉溺其中,方能将旁观者带入意境之中。马妹妹不同凡响。”玄凌道:“很是。虽然掌握的还浅,勤加练习下去,终能登峰造极,成为一代宗师。”
马才人笑道:“皇上和姐姐夸的嫔妾脸都红了,嫔妾只是喜爱舞蹈而已,哪敢妄想成为一代宗师呢?”话虽如此,脸上却是带着八分渴望两分自信。我肃容道:“兴趣才是学习最好的先生,你既有兴趣又能吃苦,如何不能成为一代大师?皇上金口玉言还能有假?”
马才人敛身受教。我见着皇上已经对马才人起了兴趣,识趣的道:“方才唱的高了,嫔妾觉得有些累,容嫔妾先告退。”玄凌却起身道:“朕送你回去。”我一怔,转眼看向马才人,她脸上神色一时收不住,一脸愕然。
玄凌这一举出乎意料,然而我却不能拒绝。含笑将手放于玄凌伸出的左手。回岚意楼的路上,我微微嗔道:“马才人惊鸿一舞却留不住皇上,心里必然不好受。”玄凌不答反而戏谑道:“容儿舍得将朕推向他人?”原来是记着我玩笑般的吃味。
我动容的看向他,低声唤道:“皇上……”眼中依恋、爱慕之色一晃而过,转瞬恢复平常颜色,道:“嫔妾身怀六甲,不能伺候皇上。马妹妹舞技出众,颜色也不错,可以与皇上秉烛夜谈。”说着,脸上落寞闪过。玄凌握了我的手轻声道:“你放心,朕心里是有你的。”我暗暗嗤笑,甄嬛、华妃不能陪你谈情说爱,就来找我了么?面上神色不露,只悄悄靠紧了他。
到了傍晚,凤鸾春恩车果然来接了马才人往仪元殿去。我冷哼,帝王从来如此,一面与你说着山盟海誓,一面却与别的女人春宵一度。身为宫嫔,我从不去计较帝王的三宫六院,因为我没有资格,也没有那么疯狂。早已接受了的现实,却被今天玄凌的表现恶心到了。
翌日起身,马才人已经到了我的宫里,我微笑的道:“恭喜妹妹得封贵人。”马贵人俯身向我行大礼,恭敬的道:“妹妹能有这一天多亏了姐姐栽培。妹妹愿为姐姐效犬马之力。”没有见到晴天就丢了雨伞,我的笑容越发真心,双手扶了她起来:“好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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