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岚意楼,早有菊清使眼色唤来周源。我寒着一张脸坐在正殿首座,道:“去请方海来!”小钱子一溜烟儿的去了,小顺子几个不明所以,见菊清面色不好,也不敢说话。喜儿送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来,道:“娘娘,该吃药了。”我看那药,原一直以为是我产后大失血用来补血的,现在看来是做其他用途的罢!

    喜儿见我不理不睬,无措的唤道:“娘娘?”周源咳嗽了一声,道:“暂且放着。”喜儿看了我一眼,略等了等,才放在一边。

    及方海进门,我立刻问道:“方太医,本宫身体到底如何?”方海脚步一顿,不由向周源看去,周源轻轻点了点头。我将一切尽收眼底,嘲讽道:“怎么,本宫想知道本宫自己身体状况也需别人点头?”

    方海登时额上沁出汗来,噗通一声跪下。我忍了忍,忍住了到了嘴边的讥讽——方海到底不是我的奴才。周源上前跪在方海身边,道:“娘娘产后血崩晕厥,气血两亏,是奴才吩咐方太医和小顺子等人不得透露,以使娘娘静心养病。”

    我看也不看他,只盯着方海。方海道:“娘娘产程过长,使力太过,加之娘娘生下二皇子立即晕厥,有胎物未及时排出,以致暴崩。等菊清宝莺两位姑娘为娘娘穿好衣物,放下帐幔,唤微臣进去为娘娘请脉,再至微臣开药、抓药、煎药,所用时辰过长,娘娘失血已多。也是娘娘身子底子一向健壮,微臣使出十分本事才侥幸保住娘娘性命。”

    我只道:“也就是说本宫再不能怀胎?”汗水顺着方海脸颊一路淌下,方海也不敢抬手擦拭,深低着头:“微臣无能。”我一掌将药碗推倒地上,瓷器破碎的声音清脆响起,众人心头皆是一凛,就听我暴喝道:“我管你有能无能,只说我能不能再怀!”

    方海顿首道:“即使精心调养,也不足一成可能。”我颓然坐倒,心脏尖锐的疼痛,浑身却失了力气。空气如凝滞了一般,小顺子几个早在我摔了药碗时就已跪下,此刻大气也不敢出,深深埋着头,等待我的暴跳如雷。

    我只是跌跌撞撞的起身,回到我的寝宫,将自己一丝不露的卷缩进被子里,紧紧的裹着。喉头一阵阵的发紧,眼睛干涩而疼痛,却流不下一滴眼泪。我将自己困在寝宫里,粒米未进,滴水未沾,一日一夜不曾合眼。第三日,我打开门出来,除却满是血丝的眼睛和憔悴黯淡的脸色,已与平日无异。

    有些恨只能深埋心底,有些痛只能默默忍受,有些无奈只能独自品尝。然而日子还要一天一天的过,宝哥儿也需要我的照顾与呵护。至于那些恨、那些痛,那些无奈,刺破了我的皮肤,淌进我的血脉,扎根于我的灵魂,终有一日,总有一日……

    乾元十五年正月二十日,黄道吉日,亦是我的册封大典。一系列流程走完,我已累的气喘吁吁。我这身子,是真的弱了。回到岚意楼,宝哥儿刚睡醒吃饱奶,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我将他抱在怀里,拿拨浪鼓逗弄。一面对竹锦道:“当初向太后借你,是为照顾我的胎。一转眼宝哥儿也两个月了,我却越发舍不得你。索性我向太后求了你来照顾宝哥儿可好?”

    竹锦看着我一味逗宝哥儿玩,吃不准我是随口一提还是有心,仍是道:“二皇子粉雕玉琢似的惹人喜爱,奴婢也舍不得离开。”我闻言笑道:“既如此,我就去向太后求了你。”宝哥儿张了张小嘴,闭上眼睛又睡了。我将他递给竹锦,正色道:“我将宝哥儿交给你了,你定需护他周全。”

    竹锦也正颜回道:“娘娘放心,奴婢必当竭尽全力服侍小主子。”我微微一笑,我在宫里的根基太浅,如何敢托大独自照顾宝哥儿?竹锦虽然是太后的人,但她一向识趣,从不私自打听不该打听的,也懂得看人眼色。皇上子嗣单薄,太后必然不会坐视有人残害皇嗣。且竹锦答应的这样爽快,里面未必没有太后的意思。

    这日早上请安自皇后宫中出来,我同眉庄一道去了姬宁宫。呈上我精心绣制的抹额,太后笑道:“你一向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的,说吧,你想求哀家什么?”我眼睛微闪,有些纳闷太后为何对我如此和善了?面上却笑盈盈的道:“太后一眼就将臣妾看穿了,竟比那戏文上齐天大圣的火眼金睛还要厉害。”

    眉庄指着我笑道:“你这丫头,都做母亲的人了,竟还这样贫嘴。”又向太后道:“太后千万莫被湘贵嫔的马屁拍着了,她是看上了太后身边的人,想讨了去呢。”太后奇道:“哦?你看上谁了?”我连忙道:“是太后借臣妾的竹锦姑姑。竹锦姑姑经验老道竟比臣妾还细致些,臣妾想向太后讨了竹锦姑姑做予泽的教养麽麽。”

    太后沉吟一阵,方道:“看在眉儿的面上,就赐给你了。只一件,竹锦是哀家早年贴身侍女的独女,可不准你苛待了她。”我忙跪下谢恩:“竹锦姑姑是长者所赐,本身也较臣妾年长,臣妾哪里敢薄待了她?太后若不放心,臣妾每七日便让姑姑来向太后请安。太后亲自掌眼验验。”太后道:“你倒是有心。”却并不推辞。

    眉庄在一旁听着,笑道:“太后爱护二皇子,怎的要假借嫔妾的名义?嫔妾可不依。”太后笑骂道:“你这猴儿。竹息,将哀家那块枣皮红和田玉拿来给眉儿,权当哀家借她名义的回礼了。”眉庄连连摇手道:“枣皮红玉乃是和田玉中顶尖极品,十分罕见,嫔妾何德何能,不敢受如此贵重的礼。”

    太后道:“那玉颜色鲜亮,哀家老了,戴着反倒不尊重。与其白放着耽误了它,不如给你,也算物尽其用了。”说着亲手将那玉交到眉庄手中。眉庄只得受了。我一直微笑的看着,此时才道:“太后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你,我却也有个珍宝要作为谢礼送你一半。”

    太后指着我笑:“你也是个小气的,什么珍宝舍不得竟只送一半?”我笑道:“太后先别急着说臣妾小气,这珍宝臣妾是真的舍不得的。”斜眼看着眉庄,“我将予泽送你一半,请你给予泽当干娘,这个礼可厚重?”眉庄喜道:“果然厚重。太后,您老人家可得给嫔妾做个见证,以防日后湘贵嫔反悔不认账。”

    太后笑道:“若湘贵嫔胆敢反口,哀家替你收拾她。”笑过,脸上露出疲色,道:“哀家乏了,眉儿你与湘贵嫔一同去看看你的干儿子,回来与哀家说说。”眉庄和我服侍了太后歇下,才一道出了太后寝殿。

    回长杨宫的路上,我问眉庄:“上次向太后请安,还是我和嬛姐姐同时有孕时太后召见,而今番,太后对我的态度竟和善了许多,这却是什么缘故?”眉庄道:“你今时不同往日,已经是一个皇子的母妃了。太后看在宝哥儿脸上,也要对你也和气些。”

    原来我竟是沾了宝哥儿的光。眉庄继续道:“你若得空,时常来太后宫里走走,等宝哥儿再大些,你也抱他过来。熟话说见面三分情,太后总要记着你们母子一些。”我点头:“嗯,我讨要竹锦,也是有这一层原因在里面。”

    到了岚意楼,眉庄抱着宝哥儿逗玩了一阵,小顺子进来禀报道:“内务府的朱公公来说,内务府已经着手准备传恩使者去松阳事宜,问娘娘可有什么要交代的?”我有些犹豫,眉庄只道我有事不方便在她面前说,因起身道:“你有事要忙,我先回去了。”我忙拉住她:“我不过是犹豫要带什么东西给家里,又不放心下面人是否可靠。”眉庄道:“既如此,你何不求皇上自己派个人过去?”我眼中一亮:“可以吗?”眉庄笑道:“你不去试试又如何知道?”

    我立刻道:“你帮我看着宝哥儿,我去求皇上。”说着带着菊清小顺子风风火火的往仪元殿去。眉庄看着我急哄哄的样子好笑的摇了摇头,又怔怔的出了会神——谁家女儿不想家?

    到了仪元殿,玄凌正好有空。我才一进去,就看见甄嬛。没有慕容妃打压,她如今圣眷犹在失宠前之上。出入御书房也是常事。我先向玄凌行了大礼,又向甄嬛见了平礼,开门见山道:“皇上,臣妾有事求您。”

    玄凌笑道:“可是为内侍到松阳向你父亲宣旨一事?”我点头道:“是。蒙皇上看重,要封臣妾父亲为同知。臣妾感激不甚。然臣妾离家三载,非常思恋,求皇上允臣妾派遣臣妾身边的小顺子随着传恩使者一道去臣妾家乡,亲眼代臣妾看看臣妾的父母,再亲口问问他们可好?”想到家中老母,鼻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玄凌见我产后消瘦的身形,握了握我的手,一片冰凉,心肠一软道:“准。”我想不到玄凌竟如此好说话,愣了一怔。甄嬛笑道:“湘妹妹莫不是欢喜的过了?快谢恩啊。”我回过神来,向甄嬛感激的笑了一笑,跪下行礼道:“臣妾多谢皇上。”

    出了御书房,被寒风扑了脸,满腔的喜意才稍稍退却了些。安比槐那个人,读书读得傻了,治国的本事分毫没有,吃喝玩乐仗势欺人倒是无师自通。原先他权利小才未出事,如今权柄大了,不知道会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更担心他仗着我和宝哥儿的名头在外胆大妄为,牵累我们。

    我想了一夜,拟定主意,招来周源问道:“去松阳宣旨的使者可选定了?”周源道:“因松阳地处偏远,一来一回倒要几个月的功夫。稍有本事的内侍都不愿去吃这个苦。因此内务府还未选定。”

    我满意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你替本宫找个嘴毒贪财最势利不过的人,许他重金,让他自请去松阳传旨。到了松阳,吩咐他高高摆出姿态,爱答不理。只一点,决不可巴结奉承本宫父亲。”周源诧异的望着我,我苦笑,有那样一个父亲,叫我如何能安心?

    我的私事,周源一般不会轻易过问。见我没有解释的意思,自出去办事了。我又唤来小顺子,道:“你去松阳,亲自为本宫看看家里情况,一是代本宫问候本宫母亲,二是查查本宫弟妹婚配读书情况。再寻个恰当机会,密会本宫父亲,告诉他,他接任同知,可以万事不管只混个日子,却万万不能仗势欺人收人贿赂。一旦叫本宫听闻,立刻请皇后懿旨,令他与本宫母亲和离!”

    小顺子听了,心中惊涛骇浪,这是哪里是对父亲说的话,分明是对仇人!我继续道:“本宫家里有个姨娘姓萧,你与本宫母亲透个话,让本宫母亲提拔萧姨娘作二房。其他不拘我父亲有几个妾,都只能为贱妾。”

    母亲懦弱,又年老眼盲,我虽给她挣了个正五品的宜人,却远在天边不能及时为她撑腰。萧姨娘仁厚,是个明白的,又养了个儿子,自然明白我这贵嫔姐姐的重要性,对母亲不敢不尽心。至于父亲的妾室却是越多越好,我即不想让他在政事上用心,有东西给他分心也好。妾室多了,顶多有人参他贪淫好色,属私生活不检点。总比贪污受贿的强。

    看了眼小顺子八风不动的神色,我轻轻的道:“你是周源的徒弟,颇得他几分真传。只盼你真的知道什么叫谨言慎行。”小顺子心头一凛,立刻道:“娘娘这番话,出您的口,入奴才的耳,只烂在奴才肚子里,决不让除安大人、安宜人之外的人知晓。”我轻哼一声:“去吧。”

    静坐了一会,我招来宝莺,与她一同去库房挑练些好东西送回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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