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凌是我在宫里唯一的依恃,他的身体若出了什么差错……大皇子是唯一的嫡子,我绝不愿意仰仗皇后的鼻息过日子。因而我并不敢留心试探或慢慢查证,那样所耗时日过多,而我却不知道玄凌的身体经不经得住那东西的侵蚀。
七月二十九日,玄凌招我伴驾御书房,傅如吟也在。我觑着玄凌面色虚黄,眼底深深的青黑色,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眼睛一转计上心头,捂着心口微微蹙眉,玄凌转眼间瞧见了,关心的问道:“容儿身体不舒服?”我勉强笑笑,道:“臣妾原先心口痛的毛病已经调养的差不多,许久都没有再犯。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竟似乎有些起伏。”
玄凌闻言搁下手中毛笔,走到我身边,道:“许是你近日太过劳累所致,映月生产,坐月子,迁宫都要你事事过问,又有予泽和诗蕊要你操心,还要处理一宫事物,”说着,凝重了脸色,向李长道:“去请太医来。”
我嗔道:“或许臣妾眯一会就好了,哪里需要兴师动众的去请太医?这里又是御书房,若惊了太后和皇后凤驾,以为是皇上龙体微恙,就真是臣妾的罪过了。”说着,李长回来禀报道:“因着湘妃娘娘的心疾一直是方太医诊治,所以奴才方才遣小文子去太医院请的是方太医。”玄凌道:“你有心了。”
我却站起身道:“臣妾妃嫔之身,私自挪用御书房看诊,实在对皇上大不敬。请赎臣妾先行告退。”玄凌又劝,傅如吟却巴不得我立刻走了,插言道:“皇上,湘妃姐姐最重规矩,您就依了她吧。”
我心中冷笑,捂着心口的手紧了一紧,眉间的褶皱越深。福了福身,扶着喜儿的手就要离开。玄凌突然道:“朕陪你回去。”傅如吟恼恨的咬了咬唇,继而堆上灿烂的笑,挽着我的胳膊,亲热道:“妹妹进宫这么久了,竟没有去拜会过姐姐,实在太不应该。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妹妹就觍颜随着姐姐一道过去。”
我斜了她一眼,抽出手向玄凌道点了点头,一行人往长杨宫去了。方海已经等着,他从小文子和周源口中得知我招他的理由,诊脉后乖觉道:“娘娘近日过于疲劳,致使病情反复。不过并不严重,也不需服药,仔细修养十天半月就可以了。”
我长松一口气,道:“原来是虚惊一场。”玄凌也道:“无事就好,容儿记着以后再不许这样劳累了。”我笑道:“臣妾宫里出了一个主位,臣妾虽忙些却也是与有荣焉呢。”又看着玄凌的脸色,担心道:“臣妾瞧着皇上脸色不佳,也让方太医把把脉?正好他在这里,医术也不错。”
玄凌也对他这几日的身体状况有些疑虑,我这么一说,他就同意了。
方海把着玄凌的脉,脸色微变,低下头请示玄凌换手。需要换手诊脉如此谨慎严峻,我脸色一白,情不自禁上前一步,傅如吟竟真的给玄凌下了药。
玄凌眸色忽的一下深邃幽暗,他抬眼扫视一圈,慢慢伸出右手。方海三指才搭上去,额头已经微微见汗。不过两息,他膝盖一软,直直与青石地砖相撞,噗通一声,跪趴于地。玄凌眼中寒光咋现,死死盯着方海。在他落地时的那一声噗通,刺激的我心头恐惧突增,心惊肉跳,按捺不住的抢在玄凌前面喝道:“有话直说!皇上好好的,你做什么作出这幅样子?!”
方海勉力收敛了心神,磕了一个头,道:“微臣请教皇上,皇上是否时常觉得胸口燥热,昼夜不能安眠?是否喜爱吃寒食穿寒衣?”玄凌收回所有外露情绪,失了笑意温柔的肃静面庞,陌生的距我觉得遥远而不可及。他只坐着,却令整个大殿沉静而压抑。我心脏突突直跳,胸膛之中竟产生了一丝闷窒,却不敢伸手抚住。这,就是帝王威仪吗?
只听玄凌平声说道:“具有。”我看见方海额头正下方的地面上,汗水一滴两滴三滴的汇成了一滩。他却不敢擦拭,甚至不敢细微的动作舒缓一下僵直的身体。方海道:“皇上脉象沉迟散缓,是长久服食五石散的症状。”说罢,狠狠低头,额头与地面相触。
我大惊,惊呼道:“五石散?!”不敢置信的望着玄凌,却看见玄凌惊愕过后,带着杀意的眼不经意一般望向傅如吟。傅如吟犹拧不清情况,满面关怀,喝问方海道:“五石散是什么?对皇上身体有什么损伤?”
我直直跪下,道:“五石散毒瘾之物,时与魏晋祸害先人不浅,药方早已弃用,未有字句流传于世。此等毒物重现,其中蹊跷莫名。再有皇上龙体受损,臣妾猜测必是饮食被奸人所趁。这等大事,臣妾不敢擅专,请皇上准许臣妾派人禀报太后及皇后娘娘。请太后和皇后娘娘彻查宫闱,清洗追缴奸人。”玄凌薄唇微张,冷声道:“准。”
我招来小钱子小德子,当着玄凌的面吩咐道:“速去姬宁宫和凤仪宫,途中不得与他人言语。禀明太后及皇后,太医诊出皇上曾服食五石散,皇上与本宫及傅婕妤以及太医具在长杨宫,等候太后和皇后娘娘亲驾处置。”小钱子和小德子去后,我又招来宝莺和喜儿道:“喜儿立即把持景春殿宫门,宝莺把持长杨宫宫门,严禁宫人随意走动,封锁消息。”又抬头向玄凌请示道:“宝莺和喜儿虽是臣妾身边老人,最稳重谨慎不过,但毕竟是女流之辈,请皇上派遣皇上身边信任之人相助。”
玄凌目视李长,李长亲自带着喜儿和宝莺出去挑人。我想了一想,请示道:“虽然消息能及时封锁,但长杨宫戒严,如此大动作,臣妾恐怕会令有心人起疑,打草惊蛇。皇上与臣妾是因臣妾心疾而至长杨宫,因此臣妾想请皇上使人宣扬长杨宫戒严乃是因为臣妾心疾是人为,所以皇上震怒,下令彻查长杨宫,以放松歹人戒心。又,皇上饮食衣着事关重大,从来是重重把手。今日被奸人得手,臣妾忧虑是皇上亲近之人所为,请皇上派人暗中看守仪元殿,以便于太后皇上皇后查证。”玄凌看了我一眼,阖上双目,道:“许。”
玄凌闭上眼,显示不想继续多说。我闭上嘴静静思考,是否有哪里做的不妥当。五石散是令人成瘾并坏人身体底子的东西,出了这样的事,并不等同于后宫后妃倾轧。若是后者,我大可以一人做主,在玄凌面前展一展能力,向后宫显一显作为后宫唯三妃之一,仅次于皇后的威仪。但是这件事却不是我能做主的,不管我有多么想请示玄凌大搜六宫,让他亲眼看看后宫女人的阴毒。
合上眼,摒除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李长悄无声息的来,又悄无声息的回去仪元殿把守,只留下小文子近身服侍玄凌。我让皇上的人帮助宝莺和喜儿监管长杨宫不过是一个借口,为的是要皇上用自己的眼睛,监督宝莺和喜儿,看到景春殿长杨宫于此事上的干净与敬业。
傅如吟再多没有眼色,此刻也惴惴的不敢多言。我瞥了她一眼,这个空心美人至此还未察觉大难已经临头了呢。
出了这样大的事,太后和皇宫均顾不得更衣,直接一身常服乘着轿撵先后抵达。我端肃着脸,带着傅如吟迎上去。太后带着眉庄,皇后紧跟在太后后一步,满面焦急而来。太后见着我,厉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怎么路上哀家又听说是你犯了心疾?皇上呢?”
我辨着重点,快速而清晰的答道:“皇上正在正殿里等待太后和皇后娘娘。今儿皇上招臣妾伴驾,臣妾心口不舒服。皇上怜惜臣妾特意带臣妾回宫医治。之后臣妾看皇上眼底青黑,以为皇上是操劳太过,便让方太医也为皇上诊脉。”又将事发后,我的安排细细说了一遍。
太后不置可否,到了正殿,先是将玄凌拉着,细细扫视了一遍,才喝令太医道:“还不快将皇上的情况仔细告诉哀家!”方海跪了这许久,饶是他一向身体健壮,也到底五十岁的人了,有些吃不消,颤声应是,将玄凌的情况仔细复述了一遍。
皇后追问道:“太医能诊出来皇上服用了多久五石散?”方海沉吟道:“微臣不敢确认,大约有百日以上。”我看着方海撑在地上颤抖的胳膊,为牵扯他进来颇有些歉意,向皇后请示道:“方海一家之言或不可尽信,皇上龙体为重,是否需要招其他太医确诊?也可以几人共商医治之法,稳妥也令人安心。”我说这话也是为了免方海一人承担所有责任。皇后看向太后,太后轻轻点头。皇后道:“那么这位太医先下去歇着。”向剪秋使了个眼神,剪秋会意的亲自去监督方海。
皇后道:“五石散始是医圣张仲景为治疗伤寒创造而出,后由何晏推广,魏晋时尤为盛行,害人匪浅。后来五石散配方失传,世人只知以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加以辅料可以制成。但是无人知道这辅料是哪几种,又需量几何,是以五石散最终消失。”她看向太后,忧虑道:“这等几乎消失千年的药都被做出,臣妾担忧这幕后之人,所图不小。”
我诧异的望向皇后,方才见着玄凌之前,她脸上的担忧、愤怒、恐慌不像作伪。此刻却为何要误导太后?玄凌身为帝王,暗害他的身体,又“图谋不小”图的是什么?太后和玄凌脸色巨变,透着一股狠戾。玄凌的儿子们还小,谋害了他,这江山自然是别人来做。
我眼观鼻鼻观心,努力承受太后和皇上滔天的怒火。太后狠狠一拍靠椅扶手,道:“查!给哀家仔细的查!掘地三尺哀家也要把这个无法无天祸害朝廷祸害天下的贱人揪出!”玄凌沉寂的等着太后说完,轻声道:“先搜傅婕妤的宫殿。”
傅如吟脸色大变,跪下哀求而不可置信的唤道:“皇上?”玄凌视而不见,向太后道:“朕已经命令李长看守仪元殿,母后带人去清查一遍吧。”太后点点头,整个后宫也只有她能搜仪元殿,而也只有她是玄凌全心信任的。
我沉默的看着皇后带人去傅婕妤的寝宫,玄凌或许与情字一事上有些糊涂,却一直是个合格的君王,多疑而无情。五石散有壮阳的功效,他每次服药后与傅如吟翻云覆雨欲罢不能。若是没有起疑也就罢了,一旦起疑往日的种种蛛丝马迹格外清晰。
我静静的立着,皇后从傅如吟宫里搜出大量五石散药包凯旋而归,傅如吟面如死灰,连挣扎叫冤也不会了。太后在仪元殿一无所获,倒是将妃嫔们买通的宫女内监几乎全部拔出。太后见了那些药包,大怒,下旨将勒杀傅如吟。这样一个经年吃斋念佛不问世事,面容和蔼的老人,今天再现曾经作为庄妃,作为太后初始那几十年时间里的杀伐果断,分外的令人心惊胆颤。
太后静静的数着佛珠道:“皇上的安危,涉及朝廷安稳,涉及江山社稷,因此今日之事不宜外泄,但凡再叫哀家听到相关的一个字,”她威严的扫视四周,我迎着她的目光,温顺的低垂下头,“立即捆到慎型司鞭挞致死!”众人心头一凛,神色恭敬中混杂着畏惧。
太后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对我道:“事发后湘妃处置的妥当,傅如吟心胸狭隘,嫉妒湘妃身为皇上身边第一宠妃,打听到湘妃曾患有心疾,以药阴害,现已伏诛。”我心下微喜,这第一宠妃由太后亲口说出,不论是她是表扬我今年七个月的表现,还是把傅如吟的死推到我头上的封口费,都加重了我在玄凌心里的分量和在后宫之中的分量。至于也加重了皇后对我的忌惮,我轻声微笑,皇后什么时候不忌惮我?
心中喜悦,面上却不动声色,恭敬应下。傅如吟伏诛,此事告一段落。剩下的就是玄凌身体疗养问题,以及“图谋不小”的问题。身为宠妃,这些都不是我该知道的,我识趣的让出主殿,出去偏殿避嫌。
傅如吟的死,我有些许微妙的伤感,她的死有我一份出力,也是我手上沾染的最鲜亮的一笔鲜血。闭上眼轻声念着《后土往生咒》,愿她来世莫入帝王家。而玄凌的无情,我有直面真实的感伤,却不会觉得他错了。毕竟自己的性命是高于自己喜欢的女人,更何况这女人只是一个替代品。
八月,这次事情渐渐平息,玄凌静心调养,几乎不出入后宫。中旬的时候,胡蕴蓉那传来好消息,她已经怀孕四个多月。我听闻后,轻轻一笑,她倒是谨慎,藏到今天。可是依然还有六个月的时间,她必会低调自保而不来寻我麻烦。
太后亲口称我第一宠妃,又由于我素来低调和善,更在傅如吟最得意时,也曾提拔过后宫,是以我威望大盛却并没有如想象中招人怨望。唯一能和我叫板的昌德仪晋封为正四品容华,安心养胎去了,我总算可以自在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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