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三,失踪已久的清河王回京,玄凌大喜,召入宫中一同向太后请安。恰逢我和眉庄侍立在侧,听见玄凌带着玄清来了,连忙避入屏风之后。太后久不见玄清,拉着他的手很是埋怨了一通。清河王连连作揖赔不是,半晌才将太后哄回转来。
我在屏风后静静听着,清河王温润的声音中多了三分坚毅刚强,却仿佛潜藏着七分的嘶哑痛楚。透着屏风,他的侧影恍惚蒙了一层薄雾,模糊而看不清楚。然而他身周却无劫后余生的空明,亦无平安归家的喜悦。萦绕着的,竟是一种失魂与落魄。
许是我盯着清河王看得久了,他微微侧首飞快的向我的方向扫了一眼。我低垂下眼睑,落落大方的轻轻福了福身子。只我内中起了疑心,越看他越像一个情场失意之人。
玄凌耐着性子等待玄清和太后叙完离情,而后与玄清一道去了。太后盯着他们的背影,不知想了些什么。闭一闭眼,再睁开,已经是平常静暮的神色。直至此时,我和眉庄才从屏风后出来。太后继续与我们闲话家常:“哀家记得管氏入宫不少年了吧?”我笑着道:“太后好记性,祺婕妤是乾元十五年冬入的宫,至如今,也有六年了。”
太后拨了拨手中佛珠,道:“倒也资历年久,却是无福为皇上诞育子嗣。”我脸上笑容有些黯然,只留下唇畔一抹浅淡的弧度,道:“或许福气在后头呢。譬如徐婉仪,也是入宫多年才结下珠胎。”太后顿了顿,道:“也罢,到底是功臣之女。”又拍了拍我的手,另起话题道:“你那长杨宫竟是个一等一的风水宝地,宫里七个孩子,竟是有三个是你长杨宫出来的。眼下还有明贵嫔和徐婉仪两个孕妇。”
太后面上笑着,眼眸深处却是一片清冷。我小心的赔笑道:“明妹妹也就罢了,一直伴着臣妾居住长杨宫。那徐妹妹又与长杨宫有何干系?”太后指着我嗔道:“打量着哀家不知道呢,那徐婉仪是最爱往你宫里去的。”
我假作细思,恍然道:“太后这么一说,臣妾也才发觉。从前只看着顺妹妹与徐妹妹知己相交,常常来往。却原来徐妹妹的胎,臣妾也是有一份功劳的。”太后看着我得意的模样,笑骂道:“你个机灵鬼儿,顺杆子爬的倒快。”
我讨巧的笑着,不依道:“太后说臣妾顺杆子爬,臣妾若不真向太后讨个赏,岂不是白担了这名儿?”太后捻了几颗珠子,睨着我道:“趁着哀家心情好,说来听听。或许哀家一时高兴,就答应了你。”
我闻言后退两步,正色伏跪于地,道:“徐婉仪命星冲撞了太后和皇后,致使太后和皇后凤体有恙。皇上让她禁闭,本意是保全三方,不使任一方受命星损害。然而,后宫之中多有跟红顶白。众人眼见着徐婉仪身怀六甲却禁闭于玉照宫,又冲犯了太后和皇后。皇上国事繁忙不来探视,皇后病中不能关怀,竟使众人以为徐婉仪失宠,伺候着也不经心。臣妾昨日去探视婉仪,发现她午膳只有一点点残温。”
太后重重一拍案几,喝道:“放肆!这宫规愈发松散了,一起子宫人也敢怠慢龙嗣!朱德顺做什么去了?!皇后病着他难道也病着?还有端妃敬妃,平时万事不管,今番皇后病中,也由得宫人肆意妄行?枉负哀家和皇上皇后对她们的信任,赐予协理六宫之权!”
我听着太后的怒火牵连到端妃敬妃,连忙道:“玉照宫没有主位,皇后病着,不能照顾。端妃敬妃需要主持宫务,已经忙的脚不沾地。徐婉仪的胎,端妃和敬妃原先是交与了顺妹妹的。可是,”我迟疑着,不敢再说。太后道:“可是什么?你尽管说。”
我咬了咬唇,道:“可是前一阵子宫中都流传徐婉仪禁足,是三皇子克弟的缘故。”我觑着太后面上怒气闪现,快速道:“皇上曾下令禁止这些无稽的流言,然而……顺婕妤碍着这些流言,竟不好继续照顾徐婉仪。臣妾宫里有着明贵嫔和宝哥儿诗蕊,一时□□无暇。再者,玉照宫是东六宫,臣妾的长杨宫是西六宫,路途遥远,臣妾也是有心无力。只得吩咐玉照宫的刘德义多多费心。
但刘德义位分低微,力有不逮。而徐婉仪的禁足,涉及到太后和皇后的病体,端妃不敢擅自做主,又不能看着徐婉仪胎脉日弱,无奈之下,才请了臣妾将此事报与太后,请太后为徐婉仪做主。”
太后听到宫中流言三皇子克弟时,眼神暗沉,道:“流言之事,堵不如疏。待予沵1成长之后,这些流言自然不攻自破。”我温顺的听着,垂下的眼睫掩住眼中的冰冷。予沵克弟的名声,是凤仪宫散播而出,而今日太后的表现,竟是听之任之,毫不作为。背负着这个名声,我想到玄凌曾经想要为予沵批命的行为,只怕将来予沵会失了圣意。便是他母家再强,也强不过朱家。便是他将来再多聪慧,有个克弟的名声,也足以毁掉他的努力。
我不由暗自庆幸我娘家势力微弱,不足以威胁大皇子的嫡长子地位。而宝哥儿也算得了太后几分真心喜爱,不会被太后和皇后在他还未长成之前就毁了根基。
心中念头百转千回,耳边听到太后淡淡道:“徐婉仪命星犯上,但哀家的孙儿却是无辜的。竹息,你挑些赏赐,亲自去玉照宫一趟。代哀家看看哀家的孙孙。”竹息是太后身边最得太后信任之人,便是皇上皇后遇见了,也要叫一声“姑姑”。有她亲自去,后宫自可以辨明太后的立场。我再以此事说事,请玄凌过去转转,或许徐婉仪这一胎就能平安产下。
暗自叹息一声,后宫皇子还是有些少了。
太后扫了我一眼,不经意般的道:“端妃体弱,敬妃一向不爱管事。皇后才病了短短一个月不到,宫里就生了这许多是非。也只你一直尽心尽力,后宫才能平静。”她看着我,目光晦暗不明,“哀家一向看重你,日后,你便协助皇后与端妃敬妃一般掌理宫务吧。”
我心头一凛,觍颜笑道:“太后饶了臣妾吧。明妹妹专心养胎,把诗蕊丢给了臣妾。臣妾自己还有宝哥儿需要教养。又有,顺妹妹头一次照顾皇子,常有不妥当的来询问臣妾,臣妾少不得费一二心力。明妹妹虽没有迁宫,但她的延禧宫也需要人打理。她自己身子不方便,也需要臣妾协助。这许多事,桩桩件件都要臣妾来处理。便是徐婉仪,若是不顺妹妹一再拜托,又曾是常见面的情分,臣妾也挤不出那个心力去关心。”
这是在向太后解释我为什么关心予沵的流言和徐燕宜的胎。
“至于协理宫务,臣妾实是个懒散的。自己宫里尚忙不过来,更遑论偌大的六宫?皇后福泽天佑,眼下不过一时小恙。待到皇后身体康健,宫里自然事事清爽。哪里用的着臣妾?”
太后数着佛珠,道:“皇后头风旧疾顽固,时常卧病。端妃敬妃又都不及你细心,你也是妃位,很该为皇后分忧。”我笑道:“为皇后分忧是臣妾这些嫔妃应该做的,臣妾也日日为皇后侍疾。”却绝口不提宫务。太后再劝,我只一味推迟。
最终太后恨铁不成钢的嗔道:“协理宫务,多少人眼馋着的大权,偏捧到你面前你也不屑一顾。”这话却是将我捧得高了,我连忙道:“臣妾哪里是不屑一顾?不过臣妾会取舍罢了。有协理宫务的时间,臣妾倒不如日日来太后这里奉承讨巧。奉承的太后高兴了,还会赏臣妾一口热茶吃。
但那宫务,每日里纠葛不断,却还要事事理顺。劳心劳力不说,还要误了饭点。端妃和敬妃姐姐原是有个孝顺的女儿,才能每餐按时吃上一点子。臣妾却没有两位姐姐福气,只一个小子,倒还要操心他。两相比较,臣妾自然选不吃力又讨巧的事了。”
太后笑骂一句皮猴儿,就搁下此事不再提及。转而说到欣贵嫔和翠容华的事迹。
好容易太后累了,服侍了太后用药用饭,才从姬宁宫解脱出来。眉庄看我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不解道:“太后要赐你协理六宫之权,你作何推迟?手中掌握了实权,岂不比你现在好施展?”我张了张唇,想到即将回宫的甄嬛,咽下到了嘴边的剖析,轻描淡写道:“太后久不理事,何以突然要赐我协理六宫之权?为何不是让皇上和皇后赐?”
眉庄想了一想,明白了几分,道:“太后是试探你?”我置之一笑,并不回答,只道:“不论如何,我眼下都不该去碰协理六宫之权。”
自乾元十二年入宫,我一步一个脚印缓慢而又踏实的走着。不专宠,不擅权,先后保住三位皇嗣,又令诗韵再孕,甚至还提拔那些末进的妃嫔得宠。积累到我如今在玄凌心里的分量,在后宫的威望。这样一个有子的宠妃,太后做为朱家的女儿,大皇子的姑祖母,难免要试探我的野心。
然而,在傅如吟得宠时,我就已经在姬宁宫表明过“心迹”,愿做一个寻常的宠妃。那么,作为一个“寻常的宠妃”,这宫权,我暂时是不能碰的。起码在太后活着的时候,在我依然需要太后庇护宝哥儿的时候,我是不能碰的,我必须不能表现出对皇后和大皇子的潜在威胁。
“眉姐姐,”我郑重的看向她,“你与嬛姐姐的情谊,我一直看的明白。然而,嬛姐姐自己选择回宫,必然准备好了面对回宫后的风雨。太后不喜嬛姐姐,这已是既定事实。你便是在太后面前说再多嬛姐姐的好处,也无丝毫作用,反倒连累你在太后心中的分量。”
眉庄难言眉间焦躁,揉着手中丝帕,道:“可是,嬛儿出宫之前,就已经与皇后结下不解之仇。现如今她身为废妃回宫,宫中已经流言蜚语漫天。皇上特意为嬛儿修建未央宫,再加上她是因孕回宫。如此两件殊荣,却令她犹如漫步在刀尖之上,如何不教我担心?而太后的态度,对她至关重要啊。”
我柔声劝道:“正是因为太后的态度重要,你却不能一再的在太后面前提她——太后正是厌恶嬛姐姐的时候,你提她岂不是在刺她老人家的心?只有你一直是太后身边的得意人,将来你才能出手提携嬛姐姐。你这几日失了分寸,引得太后对你冷淡,且回宫调整一两日,平静了心绪在去姬宁宫吧。”这些道理眉庄何尝不明白?只是关心则乱罢了。她疲乏的揉了揉眉峰,点头应了。
五月初九,祺婕妤晋为贵嫔,翠容华晋为婕妤,欣贵嫔晋位昭容。我翻了一页手中史书,淡淡想着,祺婕妤,翠容华加上之前晋位昭仪的胡蕴蓉,后宫颇得玄凌喜爱的几位各有晋升。以皇后一贯的手段,这样提携后妃必不是她的手笔。联想到前几日太后与我和眉庄闲话妃嫔,我眯了眯有些疲劳的眼,遥遥眺望姬宁宫,在甄嬛回宫之际,晋封后宫宠妃,这是太后给甄嬛的下马威吗?
乾元二十一年六月2,玄凌以从妃3之礼迎甄嬛回宫,由清河王亲做册封使,亲自从甘露寺一路迎接到重华殿。
我远远的看着甄嬛扶着玄清的手,目光直视,面容肃静,坦坦荡荡而威仪不减的漫步行来。若不是周源确定玄清在甘露寺逗留了近三年半的时光,只看着这二人光明磊落的行为,我也不敢相信她二人之间不明不白。
及至近了,甄嬛敛衽屈膝行礼,风姿错约而恭敬端庄:“臣妾来归,恭祝皇上、皇后圣体安康、福泽绵延。”
我静静立在敬妃身后,仔细打量她的眉眼手脚。听说她甫入寺庙,便被支使着做最累最脏的活,可是她的手指依然白皙纤细。听说她白日做活,只有晚上才能点灯抄写经书,可是她的脸盘肌肤依然细腻紧致。她仍是那个曾经的菀贵嫔,清丽知性而言语伶俐。但她又不是曾经的菀贵嫔,她看向玄凌的目光中曾溢满的柔情蜜意变得虚假而做作,甚至她的目光深处,偶然乍现的,是名叫野心的东西。
她与玄凌说话,言辞间的亲昵,眉宇间的情义,那么自然的流淌,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四年的离别,仿佛他们依然乾元十三年的时候那个菀嫔与玄凌。我的目光飘忽的移到被她有意无意护着的小腹,夏季的薄衫,并不足以遮掩被胎儿隆起的弧度。那个孩子,我怔怔的想着,想来不止是四个月吧?
胡蕴蓉是要强的,她明白太后封她做昭仪的目的。娇俏的笑着,口中却有些刻薄的讥讽。甄嬛挑了挑眉,轻易的化解。我耳边听着她们的机锋,眼睛却探查着玄清的神情,那黯淡安静的眼眸,带着亲手将心爱之人送回兄长身边的萧瑟与悲凉。
我收回目光,定定的看着甄嬛身上极尽华丽奢荣的宫装,仿佛看到我与这位熟悉而又陌生的“嬛姐姐”相行渐远。
简短的对视微笑,甄嬛在玄凌的搀扶下,上了轿辇,去往历时三月,后宫愤愤嫉妒,玄凌亲自下命修建的未央宫4。我静立一旁,等待皇后的凤辇起驾,才跟着敬妃之后离开。胡蕴蓉赶上来,道:“这位菀容华相貌好似一人?”
我有些不明白这位昌昭仪如何在与我撕破脸之后,又突然变得恭敬的言行。只淡淡道:“不是菀容华像谁,是傅如吟像菀容华。”胡蕴蓉听我称呼甄嬛为生疏的“菀容华”,眼神微闪,笑道:“难怪当初那个空心美人能那么得宠,原来是托了这位的福气。可惜,才去了一个宠冠六宫的傅婕妤,现在这本尊自己回来了,日后她做了那第一宠妃,也不晓得还有没有咱们的好日子过。”
第一宠妃?我斜了一眼胡蕴蓉,竟然挑拨的如此直白。“本宫宫里有事,先行一步。”撇下胡蕴蓉独自去了。
甄嬛带着玄清的孩子回宫,已经注定我与她不能站在一起。抬起团扇遮住刺眼的阳光,可惜了,这样一个对皇后有仇而又富有心计之人,我却不能与之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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