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五,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太后宣召玄凌皇后胡蕴蓉与我齐聚姬宁宫。我知是为天花之事,临出宫门时,暗暗握紧了拳头,后宫诸妃皇后以下再也没有比胡蕴蓉更尊贵的了,胡蕴蓉已经洗清冤屈,不知太后她们还可以推谁出来顶罪?
姬宁宫里檀香淡淡,太后闭眼端坐上首,无声的拨弄着佛珠,环境静谧的有些肃静。我福了一礼,不敢打扰,悄声一旁站着。片刻,宫人们拥簇着盛装装扮的皇后过来,她依然端着和煦的微笑,仿若没事人一般与我招呼。
我悬心天花之事,无意与她纠缠,敷衍了一会,胡蕴蓉伴着玄凌一起到了。我瞧见皇后的脸色有一瞬的狠厉,转瞬又是温和端庄的模样,迎上前去见了礼。几人厮见完毕,太后发话道:“将人带上来吧。”
我有些紧张,衣袖里的拳头拽紧,一瞬不瞬的盯着大门处。太后宫里的内侍引着两个穿着葛布衣的村汉进来。其中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汉,微驮着背,露出的双手皮肤粗糙呈褐色,指甲扁大粗厚,缝隙里还有一层黑色的泥渍。另一个年轻人,也是黑褐的皮肤,脸上是土地里刨食练出来的质朴憨厚的神情。
这二人拘束的厉害,给人一种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无措感觉。刚进得门,离太后玄凌还有三丈远就扑通两声跪地,颤抖着道:“小民给太后皇上皇后娘娘,各位娘娘请安。”玄凌威严道:“免礼。”
那两人显然没见过这种场面,又扣了个头,跪着不知道起身。旁边有内监欲上来搀扶,玄凌微皱了眉,挥一挥手,开口问了一些农桑之事。这二人主要以老汉作答,那年轻人在一旁稍微补充。只他二人一口乡音,我要及努力的分辨才能勉强听懂几分。过得几句,这老汉虽然答得坑坑巴巴,我仗着上辈子农村姑娘的出身,也已明晓,他二人确实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
玄凌问了几句,见他们都答得上,就问起他们临村两年前出天花一事。许是经过层层盘问,那老汉答的利索也详尽:“王家坳虽说与老汉住的李家村是邻村,但实际上也隔着十三里的乡路。且他们住在山里头,山林里多是野猪等伤人的孽畜,听说还有狼出没。因此他们很少出山,咱们村里的人也很少过去。
前年的时候,忽然听说王家坳里发了天花,咱们村里吓得厉害,那东西沾染上一村的人都没得命了。咱里正下了死命令,不许人过去,也不许那边的人过来。成天的派了十好几个青壮汉子守着村口,还立即派人禀报了县老爷。
县老爷派了官兵大爷过来核查,确实是害了天花,就派了一帮子官兵将那片山林团团围绕起来。本来县老爷如此处置了就没事了,可咱们村与王家坳世代通婚,咱们村嫁过去的一个闺女不知怎的竟脱了困,抱着孩子躲在离咱们村不远的小山头一个山洞里。过不了多久就被守村的汉子们发现,报给了里正。里正心软,想着到底是咱们村出去的人,那王家坳听说为了不让天花传染,一村的人都给烧了。
那闺女哭求的可怜,又形容可怖,她住在山头上只要咱们不上山也碍不着咱们什么,因此里正就给了她一条活路。让她继续住在山洞里,每天远远的丢给她一小袋的糙米。也是她命大,带着孩子就这样硬生生的挺了过来。只她到底感染过天花,咱们村里不敢让她住到村里来,她也感激村里大恩,硬咬着牙带着孩子在山里找食养活娘儿俩。
本来日子就这样过了,去年的时候村里来了两个骑马的人,说是寻亲的,奔着王家坳就去了。可是那王家坳早被一把火烧的干净,全村上下就那闺女娘儿俩活着,还能寻着什么?那二人去了三五几日便空手回来。他人而寻不得人也不走,就借住在咱们村里,寻日里无事就跟咱村里人唠嗑,拐弯抹角的打听王家坳的事情。
咱们村里正是个见多识广的,估摸着他二人寻亲是假,却不知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只吩咐小民等管牢了嘴巴,不能教两口黄汤惯昏了脑子。只是咱们村里有个泼皮诨名唤作二癞子,家无恒产又游手好闲,被那二人塞了一个大银锭子就什么都说了。
那天夜里狗叫的厉害,小民们还以为村里进狼了,举着火把四处寻找,竟然找到了那闺女娘儿俩的尸首。那尸身上划痕处处,好好的人给划的破烂不堪。”他说到此,很是唏嘘了一番,“里正立时带了好几个壮小伙去寻那借宿的二人,却已经被他们跑了。”
我听到此处,明白那二人必是幕后之人派去寻找天花痘毒的人了。有心想要追问,碍于男女大防,只能忍声等待在屏风后面。玄凌问道:“既然死了人,你等可报了官?”那老汉连忙答道:“报了,报了。天一亮就派人去了县衙。县老爷派了仵作过来验的尸。”
玄凌道:“带仵作上来。”稍一刻有内监引着一个衙门小吏服饰的人进来,那人叩拜道:“小臣给太后请安,给皇上请安,给各位娘娘请安!”玄凌道:“抬起头来,那老汉,当日过去验尸的可是他?”
那老汉仔细打量了片刻,道:“是。”玄凌向那仵作道:“你说说当日情形。”那仵作道:“当日李家村来人报案,说是有村民被歹人杀害。县太爷着小臣前去验尸,小臣当即收拾了东西跟村民去了。死者名唤李英,张宝,为母子。身上多处划痕,致命原因却是被划破了喉管窒息而死。”
“皇上,”我再也忍不住,插言道:“臣妾听说,取患过天花之人身上的痘痂,研成粉使人贴身携带便能令携带之人同样患上天花。那奸人杀害李氏母子,必是为了取她们身上的痘痂!否则一刀就能致命,如何还要在他们身上划了伤痕?”
玄凌点头,问那老汉道:“若是你等再遇见那二人,可能指证出来?”老汉道:“能,能。那二人在村里住了六七日,老汉记得熟了。”玄凌又道:“带上来。”门外早有人待命,闻言几个强壮的粗使内监推搡了三个被绑缚的人上来。那三人形容不堪,衣衫绽破映着血痕,显然是动了刑法的。
玄凌向那老汉道:“你仔细看看,那二人可在其中?”老汉得命,仍不敢起身,膝行着上前,指着右边二人道:“这二人便是那凶犯。”玄凌暴喝一声,道:“你等去那李家村所为何事?!那天花痘毒后来又给了谁?!”
那二人被晋康翁主捉住后,关了小半年与世隔绝,近日辗转到了皇宫又连续受刑,那年轻些的人熬不住,连连磕头道:“皇上饶命,小人都招了,都招了。是……”忽然他身侧跪着的那个同伙猛然暴起,夺了仵作束发的银簪一下子插进了那人的喉咙。
那人不意同伙暴起杀人,喉咙里咕咕噜噜还在说话。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粗短的脖子流淌,他才反应过来似的,捂住脖子不敢置信的瞪大眼。这一突变发生在眨眼之间,小文子最先回神,尖声呼喝道:“有刺客!护驾护驾!”一面横身抢上前一步,挡在玄凌身前。
那人身后的粗使内监见势不妙,合身扑将上前,两个人一处将那行凶的汉子按住。那人也不挣扎,再次被拽着头发强迫着抬起头来时,嘴巴张开掉出半截血肉,竟是自己咬断了舌头!
一时,大门处涌入一队禁卫军,团团将几人按压在地。那被刺破喉咙的,呼吸不畅,已经躺在地上抽搐,显是进气少出气多了。皇后和胡蕴蓉目睹着血糊糊的一团,惊叫连连,作势险些晕厥过去。
玄凌也不禁蹙了眉,挥手道:“拖下去。”我心中着急,若这二人被拖了下去,那岂不是线索又要断了?再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扑出来跪求道:“且慢!皇上,那天花痘毒的事情还未查清,此刻叫他们下去,岂不是又断了线索?”
玄凌定定看着我,目光幽深触不到底。他轻叹了一声,柔声道:“你也见了,一个显见是活不成了,一个咬断了舌头,成了哑巴,这如何审的下去?”我坚定道:“说不得话,还有手可以写字,手断了,还有脚!”
玄凌道:“这场面污秽血腥,母后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我转首看见太后镇定的阖眼念佛,面色不变,恳求道:“皇上,予泽是臣妾的命根子,他高热不断,身上长满痘痂命悬一线的样子臣妾一辈子也忘不了!皇上,那幕后凶手今天就可以以天花暗害皇嗣,谁知她明天又能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予泽身为皇子,身边重重守护,也不能得安全,显见这后宫里还有他们的帮凶。太后皇上皇后俱都生活在宫里,为太后皇上皇后安全起见,也不能忽视啊!”
皇后见我咄咄紧逼,皇上只不允,强撑着出来安抚道:“使二皇子感染天花的,是干涸后的痘浆,而不是粉末状的痘痂。这其中或许痘毒不是出自李家村也未可知。只是眼下那凶徒御前就敢行凶,可见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为太后皇上安全,还是先拖下去吧。”
我执意不允,冷笑连连道:“民间有偏方,以牛痘痘痂粉末吹入孩童鼻孔诱发天花以防治天花,或许这人痘亦有此功效也未可知。那幕后之人心黑手辣,生恐本宫的皇儿不能一次毙命,另安排人使其感染天花,然后再生割患者痘浆用来害人亦未可知!”
皇后脸色一变,不由的望向太后。太后只数着佛珠不曾理会她。皇后身躯微颤,不再作声。胡蕴蓉此刻也娇笑着道:“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王家坳才因天花灭村,就有人来寻,之后二殿下就感染了天花?表哥这事不能不查啊。”
玄凌忽然一顿茶杯,茶杯与案几相撞发出一声脆响。他怒气勃发,喝道:“都退下去!”我猛然抬头,不敢相信他就这样放弃追查,唤道:“皇上!”玄凌闭了闭眼,在抬头,他望着我,目光复杂处暗含着一丝歉疚:“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我心头暮然间被泼了一盆凉水,脑中一个声音不断的回荡:“他知道,他竟然知道,他一直知道是皇后做的!”我僵硬着目光从殿上诸人身上转过,太后一直数着佛珠的手被定住,皇后脸色惨白,身躯摇摇欲坠。胡蕴蓉也是一脸惊愕,继而是狂喜,之后却面色复杂的咬住了嘴唇。我木然的翕张着嘴唇,讷讷的质问:“皇上,予泽是您的亲子啊!”
玄凌沉默,良久,他起身过来向我伸出一只手。我下意识的避退,他停滞了一滞,收回手,道:“皇后身体不适,以后就安心养病吧。至于宫务,就交给贵淑贤德四妃共同襄理罢。”随着玄凌的话,殿内几人俱都明白玄凌真的知道幕后真凶是谁。皇后再也站立不住,跪倒在地。
我木呆呆的跪着,木呆呆的看着玄凌远去,木呆呆的起身,被喜儿山丹卷丹半抱半扶的弄回了景春殿。我觉得我就像一个小丑一般,我的那些隐忍,那些憎恨,那些殚精竭虑想要揭发幕后真凶的急切,都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笑话。玄凌他知道是皇后做的,他什么时候知道的呢?我木呆呆的想着,不论他什么时候知道的,他默不作声的,看着我们大家上串下跳,已经做出了要保住他的皇后的决定。而胡蕴蓉,我,予泽都可以无所谓。
一连几日,我躺在景春殿里,不去向皇后请安,不去向玄凌邀宠,不去关心后宫动态。喜儿担忧我想不开,见天的把予瀚抱到我跟前来。予泽大约也知晓了结果,假装不在意的微笑着陪我。
诗韵杨芬义赤芍她们见我忽然打破了十年如一日的恪守的宫规,纷纷过来表示关心。便是翠儿这几日也停下了频频的小动作,变得老实起来。
又过了十几日,安璜忽然进宫报丧,安比槐竟然过世了。我愕然,安比槐一直没病没灾的怎么好好的就过世了?安璜示意我摒退伺候的宫人,通红着一张脸坑坑巴巴的叙述。原来那日我母亲回家后,为我父亲寻了两匹上等的扬州瘦马。安比槐本来就是色中饿鬼,早就被掏空了身子,如今年纪又大了,还不知道收敛,终于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安比槐死的不光彩,但身为子女该有的孝道还是需要尽的。我脱下华服,素衣披发向玄凌上疏,愿为父守孝三年。玄凌看着我,叹息道:“容儿你还不肯原谅朕是不是?朕知你对害了予泽的人深恶痛绝,但是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且朱家一门三后,在朝中盘根错节,暂不能动。”
我深深的埋下头去,木木的道:“朱家是太后的娘家,纯元皇后的母家,臣妾怎敢妄想皇上为了臣妾一己私怨惹得朝堂动荡?臣妾不敢,予泽也不敢。臣妾父亲如今殁了,臣妾身为人女,不能在父亲膝下承欢尽孝,心中羞愧难安,求皇上准许臣妾为父亲守孝三年,聊表臣妾孝心。”
玄凌不答,反而道:“朕知道,予泽一事上叫你们母子受了委屈。朕准备封予泽为楚王,享郡王待遇。赐你封号‘湘’,以示恩宠。”“皇上!”我伏地叩首,道:“求皇上收回成命,大殿下身为皇上嫡长子,还未有晋封,予泽不敢率先。”
玄凌伸手搀扶我道:“朕只是为了弥补予泽一二,与予漓并不相干。”我侧身避开玄凌的手,仍旧跪地道:“可是太后怎么想?皇后怎么想?外面的大臣们怎么想?大皇子身为嫡长子,若无大错,将来就是太子。皇上果真要弥补予泽,就请不要令他兄弟生了嫌隙,关系疏远。”
玄凌皱眉道:“也罢,那就封予漓为齐王,享郡王待遇。”他想了想,道:“予沵过了年也四岁了,就与他兄长一样封为晋王罢。”我嘲讽的掀起嘴角,便是临时起意,也不忘记平衡之术,这便是帝王。我低垂下头,叩谢道:“臣妾替皇儿谢皇上封赏。”
玄凌瞧我面无表情的模样,道:“朕已下旨追封安比槐为二等承恩伯,由你弟弟安瑾袭爵。你是皇妃,虽与安比槐是父女,但君先于臣,你既有孝心,便以日代月,守足二十七日便好。”我低头木然应是。
玄凌见状,叹了一口气,道:“你先回去冷静一番也好,这个月你不必向皇后请安了。”我站起身默默行礼后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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