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日的时间眨眼便过,我除下沉重的孝服,摘下景春殿宫门上两盏白灯笼,宫侍们忙着殿里内外仔细洒扫除尘。除服的第三日玄凌驾临景春殿,我一身素蓝色交领长衫,挽着寻常的坠马髻,取一两点珍珠点缀,些微做出装扮的样子,素面朝天的接驾。
玄凌大踏步进来时,见我一身素淡的打扮,伸出欲搀扶我的手顿住,继而若无其事的收回背在身后,道:“二十七日时间已过,容儿作何仍是这般素净?”我微垂着头,恭敬而冷淡的道:“盛夏炎炎,臣妾不喜奢华。”
玄凌看着我面无表情的模样,沉默了一息,道:“容儿还在怨朕?”我低了头,淡淡的道:“臣妾不敢,皇上有皇上的考量,不欲朝堂后宫动荡。臣妾有臣妾的情感,只觉得无颜面对予泽。”
玄凌走进了我,伸手来抬我的下颔,带了些调笑道:“这话酸楚,可不是在怨朕?”我未及他的手碰到我的肌肤,就已偏过头去,道:“臣妾不敢。”玄凌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他深沉的看了我一眼,语气已有些不悦道:“是‘不敢’,不是不怨。”
我退后一步,离开他的身边,手指微动,默数佛珠。玄凌见我默认的作态,面露不悦。他深吸了一口气,忍怒道:“容儿,朕虽是天子,但天子也有无奈的时候。予泽一事上,是朕对不住你们母子,但是朱家一门三后,是朕母家,且朕登基时,他们立下汗马功劳。朕……”
我听玄凌亲口说出“对不住”的话,知道这已是他的极限,继续僵持下去,只会见弃与他。当下湿红了眼圈打断他道:“臣妾明白。”我轻轻吸气,刻意露出抽泣的声音,哀哀道:“怪只怪臣妾生了皇上第二子,只怪予泽他功课强了大皇子许多。”
玄凌见我示弱,举臂将我拦在怀里,道:“是朕的不是。若非朕那么信任她,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伏在玄凌怀里,眼泪滴滴掉落在他颈子里,哽咽道:“皇上,臣妾心里好恨!她也抚养着皇子,予泽也唤她一声母后,她难道就不知道天下父母心?就这样的狠心,忍心来害臣妾的孩儿!”
玄凌环着我,低声道:“皇后不贤,朕厌之。只是废后乃家国大事,等闲不能轻易提及。”我闻言推开玄凌,凄楚的笑道:“臣妾明白,皇后为一国之母,膝下抚养大皇子予漓为嫡子,若是废后,妻子不是妻子,嫡子不是嫡子,国之本动摇。臣妾岂不明白?用不着皇上再三再四的来说。”说罢,举袖掩面不肯再视玄凌。
玄凌扶着我道:“容儿既然明白……”我已经清醒认识到玄凌的凉薄,不等他话说完,截住他话头道:“臣妾即使明白,也难消她杀我子之恨!”玄凌皱眉道:“终归她是皇后,你是贤妃,你总是要敬着她。”
“敬?”我含泪冷笑,“臣妾还不够尊敬她?日日风雨无阻朝夕问安,她头风发作,臣妾亲侍汤药。她夸臣妾一句女红好,臣妾巴巴的为她做一双鞋。臣妾伴驾十余年来,皇上可曾听臣妾对皇后有半分不敬?可曾听臣妾在皇上面前说皇后半句的不是?可是到头来呢?她竟然不顾后宫几千口人的安危,胆大妄为的引进天花痘毒只为害臣妾皇儿。她难道不知道予泽朝夕陪伴太后的么?难道不知道臣妾日日都与予泽相见的么?
臣妾敬她?她朱宜修何德何能!”
玄凌揽着我叹息道:“容儿……”我咬了咬唇,偏过头,道:“皇上的难处臣妾知道。只是臣妾委实再做不出恭敬的模样。臣妾现在一闭上眼睛,就想起予泽满身痘疱高热不退的模样,臣妾心里就……”我捂住胸口,哽咽难以言说,缓了口气,我继续道:“相见争不如不见,皇上和太后想必也不愿意臣妾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如今臣妾父亲新丧,臣妾愿为父亲守孝三年,还望皇上成全。”
玄凌沉默半晌,叹道:“也罢,你既拿定了主意,朕便依了你。你需要什么?朕让小文子给你送来。”我行礼谢过,道:“倒没有什么缺的。只一件,杨芬义、余容娘子、翠婕妤原是欢欢喜喜的迁入臣妾的长杨宫,没想到不仅没讨到巧,反倒连累她们随臣妾吃了一个月的素斋。”
玄凌拧眉道:“翠婕妤?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她的吗?”我低敛了眉目道:“是皇后放到臣妾宫里的。”玄凌眉头拧的更紧了,道:“罢,你不喜欢她,朕让她搬出去罢。”我道:“皇后才将她迁入臣妾宫中,皇上即刻便要让她搬走,那些个不知道就里的,还道臣妾在皇上面前搬弄了什么是非呢。”
玄凌闻言奇道:“难不成你愿意留着她?”我横了他一眼,道:“怎么会?只是臣妾与皇后之间的事,牵连不到她。总算她侍奉皇上这么多年,皇上不若升一升她的位份,也好正大光明的让她搬走。”
玄凌思索了一刻,道:“也好,就封翠婕妤为翠贵嫔,赐住玉照宫撷绮殿。杨芬义晋为正四品容华,余容娘子晋为余容美人。”我福了一礼道:“臣妾代翠贵嫔、杨容华及余容美人谢皇上恩典。”
玄凌伸手扶起我,道:“既要守孝,容儿也要多注意身体。”我低声应是。玄凌握了握我的手,带着随侍的宫人起驾回宫。
我与皇后结下血仇,避居长杨宫不出。后宫之中热闹依旧,皇后失去玄凌信任,贵、淑、德三妃共同执掌宫务。大小甄氏联手占去玄凌大半宠爱。这一年的冬天,清河王侧王妃甄氏玉隐联络其他两位王府推荐美人入宫,岐山王府推罗氏封瑃常在,清河王府推祝氏为羽常在,平阳王府推江氏为瑛常在,居玉屏宫,两月后均进贵人,余容美人晋为余容贵人。
乾元二十二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这一日大雪弥漫,纷纷扬扬的几乎迷蒙了人的视线。久不相见的贵妃却在这样罕有人外出的天气里,突然来了我的景春殿。
殿里,我和贵妃隔着茶几盘坐炕上。贵妃端着茶盏,轻轻拨弄着茶叶,笑道:“你这殿里竟清冷了许多,莫不是真的冷透了心?”我刚要应是,抬起的视线正对上贵妃似笑非笑的眸,莫名的我直觉贵妃此刻随意的态度下隐着几分郑重。我愣了愣,咽下到了嘴边的敷衍,答道:“天花的事,你知道了吧?”贵妃点了点头,我苦笑着,续道:“我与皇后结仇,恨,太后和皇上不喜,不恨,只会更令他们忌惮,倒不如避开。”
贵妃戏谑,道:“你倒是避得了清静,前面宠妃甄氏,实权的淑妃都与皇后有隙,一个还能笑着和皇后斡旋,一个却是咄咄逼人的紧。”“哦?”我颇感兴趣的抬了抬眉毛:“甄昭仪与淑妃联合起来了?”
贵妃淡淡的摆了摆衣袖,道:“看着样子,似乎有意。”我见贵妃对她们联手不以为意的样子,叹道:“可惜,太后还在。”贵妃低声赞同道:“是啊,太后还在,皇后总是倒不了的。”她突兀的转了话锋:“你只是为了避开皇后?”
我怔愣了一刻,不明白她怎么突然的打破沙锅问到底了,七分认真三分试探的道:“姐姐曾经说过,妹妹是这后宫里最福泽深厚的,有子,高位,恩宠。后来我仔细思考过,后宫之中除了太后,谁能比皇后更称得上福泽深厚?妹妹惶恐,经过天花一事,深知水满则溢的道理。妹妹这里水满了,少不得就要泼出去些许。”
贵妃眼眸含笑,道:“譬如——恩宠?”我颔首道:“是。”贵妃叹道:“我素知你心思缜密,是个用计的高手,却不知你亦是这般的果断,说不要就不要了。想来,这般时候放弃恩宠,也是你算好的?”
我缓缓摇头:“我虽有心放弃恩宠,却没有打算在这种情况下。”不由暗叹一声,我费尽心机算尽甄嬛和甄玉娆依附玄凌恩宠,胡蕴蓉复起威胁皇后地位,却不想终了却是在摊明了与皇后结仇的情况下避宠,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
贵妃沉思一刻,道:“不管你原来如何计划,你的心性果断却是不得不教我佩服。”她试探着问我:“我听说,最近二殿下的功课一落千丈,纵是熬夜苦读,也追赶不上大殿下的进度。”我微微一笑,道:“大殿下年长予泽五六岁,功课上自是较予泽强些。左右予泽也不用考功名,学书不过为了修身齐家罢了。”
贵妃听罢,若有所指的道:“战国时齐国齐威王励精图治之后,谁能想到他之前竟是个耽于酒色的昏君?1”我爱读史,自然知晓贵妃是指予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当下不再出声表态。
贵妃也不深究,只道:“经过天花一事,不论太后原来如何喜欢二殿下,只怕也要落下心结。然而二殿下也不好主动与太后生疏,你可想到什么法子了?”我心念一动,道:“我亦为此烦扰许久,不知姐姐可有良策?”
贵妃微笑道:“你觉得二殿下若是‘弃笔投戎’如何?”弃笔投戎?我心念闪动,我与皇后结仇,还能以守孝为借口避居景春殿。而予泽身为皇子,无论如何是避不开太后皇上和皇后的。我倒是不担心予泽被皇后再次害了性命去,毕竟有天花事件的前车之鉴,一旦予泽殒命,首当其冲的嫌疑人就是皇后。我所忧虑的,却是予泽年纪幼小,可塑性很强,唯恐他被太后养成浮夸纨绔的性子。
若是能习武学兵,也是隐晦的向太后和玄凌表明,予泽的志向是做一个掌军的王爷,而非生了与予漓一争长短的心思。且兵书之上,多是权谋之术。我虽不读兵书,却也知晓在我前世那个时代,非常推崇将兵法引申到商场角逐,为人处世等方面。十分有益。
贵妃见我慎重思考,也不打搅,慢慢啜饮了一口茶水。我思量已定,看着贵妃悠闲的态度,不禁暗自揣测她此番前来的真实目的。面上仍是温煦的笑着,道:“也不指望他将来能有多大成就,至不济习武好歹还能强身健体。”我说着,起身向贵妃郑重行了一礼,道:“多谢姐姐提点。”
贵妃放下茶杯双手来扶我,笑道:“妹妹是个最剔透不过的,我也不过是白说几句。”她望着我,笑意盈盈的好似在谈论天气一般的随意,道:“我记得二殿下好似还未选伴读吧?妹妹瞧我娘家侄儿齐武安如何?”
我掩在袖中的手一抖,缠在手腕上的佛珠串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音,不由抬首愕然的看着贵妃。贵妃好似不曾查觉我的失态,语气和缓的详细道来:“武安是我大堂兄的嫡长子,现年十五岁。三岁上就开始摸抢,至今已有十二载。”她略带了些惋惜,补充道:“可惜我父在世时仅有我一女,不曾有子,否则我的亲侄儿更合适些。”
我平了平心跳,虽不知贵妃用意何在,到底知晓机会难得,遂道:“堂侄儿不也是姐姐的侄儿?都是一样的。予泽既要学武,身边能得一位齐家的儿郎相伴,正是他的机缘。只是……皇上一直不曾提起伴读之事,妹妹恐怕……”
贵妃平静的将茶盏搁到茶几上,淡淡的道:“国事烦扰,皇上或者一时忘了。只是来年二殿下就已十一岁,却是拖不得的。皇上委本宫以协理宫务,本宫少不得要提醒一二。”我笑道:“既如此,妹妹这厢替予泽多谢姐姐了。”
贵妃握住我的手不让我福下身去,道:“我那堂兄是个武夫,武安随了他的父亲,都是粗人。他日后若有什么冒犯之处,还请妹妹和二殿下多担待些。”我微笑:“瞧姐姐说的,他们小孩子在一处正是要打打闹闹的才显得交情好呢。不是说不打不相识吗?”
贵妃与我相视一笑,道:“很是。”
送走了贵妃,我抖擞了精神问一直侍奉在侧的周源,道:“贵妃来的突然,却不知她今天的目的何在?”周源思考了许久,方道:“奴才有个猜测,娘娘或可听听。”他背负着手,绕了几步,抬首向我道:“娘娘可知贵妃身世?”
我微拧了细眉,思索道:“贵妃乃开国武将齐家之后,父亲为先帝时大将军齐不迟,母亲早逝。当年齐将军出征在即,是当今太后将贵妃接入宫中抚养,只可惜,古来征战几人回,贵妃未能等到齐将军得胜还朝。”
周源叹道:“史说乱世出英雄,却没有说治世之时英雄如何。齐家开国之后,人才辈出,代代从军,军功彪炳,也因此一直把持着大周军权。”他说到这里,我脑海中闪过“功高震主”几字,心情募得沉重。
周源停了停,道:“自齐将军战场埋骨之后,齐家就有了没落的趋势。至今二十余载,世人只知先汝南王军权在握,却不知原来建国齐家军。”我默默的消化了一会,若有所思的道:“你的意思是,贵妃将齐武安送到予泽身边,是一场政治投机?若是将来予泽登基,齐家有了从龙之功,不说恢复昔日荣光,至少也能遏制现在的颓势。可是,若是予泽失败了呢?岂不是整个齐家都被牵连?”
周源不明“投机”是何意,亦能听明白我的意思。他道:“娘娘想左了,贵妃并未将整个齐家压在二殿下身上。”我一愣,不由道:“齐武安为齐家现在主枝的嫡长子,他做了予泽的伴读,岂不是代表整个齐家站在予泽这一边?”
周源摇头道:“齐少爷是齐少爷,齐家是齐家,虽然他是齐家嫡长子,但他一天不是世子或者齐家宗族族长,他就一天不能代表齐家。”我有些迷糊,又好像有些明白。自我穿越到现在,安家本身亲眷稀少,家庭复杂也是因安比槐好色的缘故。因此对古代最重要的宗族家族制体系并不十分了解。
周源详细解释道:“若事有万一,齐家舍弃的不过是一个嫡长子,他们纵然不能得新帝信任,却也能全身而退。反之,假若事成,齐家就可以顺势请封嫡长子为世子,更为紧密的将齐家与殿下捆绑在一起。”
我听得目瞪口呆,结舌道:“可齐武安毕竟是齐家嫡长子啊!”周源点头道:“这是贵妃的诚意。大周律法,嫡子承袭家业,因此嫡长子非同一般家族弟子,即使其他嫡子也不可相比。贵妃将齐少爷送到二殿下身边,足可表明诚意。”
我犹不明白:“可若事败,齐家当真能舍弃嫡长子?”嫡长子不仅仅是一个称呼,他们受到的教育,享受的资源,承担的责任都需要家族倾一族之力精细调养,这般舍弃,岂不是浪费整个宗族一二十年的资源精力?
周源颔首道:“他们享受家族给予的荣耀,就必须承担这份荣耀带来的责任。”我心头微凛,深深的被这种宗族家族制震撼。良久,我方道:“贵妃为何选择了予泽?”连安瑾都知晓,予漓和予沵继承大统的希望大于予泽,为何她会选择予泽?尤其在我与皇后的仇恨摊明,引得太后和皇后忌惮的现在?
周源低头道:“奴才不知。”我偏首望向窗外纷飞的大雪,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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