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一位须发尽白,身形佝偻削瘦的老者拄着鸠杖沿回廊徐步走来,一身松垮的麻布粗袍未纹一饰,老者虽年逾古稀却依旧精神矍铄气色匀润。
此人便是国师钟离,确切说是两朝帝师,号称大魏的定海神针,其身份尊崇威望盛隆可见一斑。学成文武,货与帝王,究其一生浸身于尔虞我诈波谲云诡的庙堂如鱼得水善之善终,非经天纬地之才不能至也。
见钟离走近宗溯起身相迎,尊后生之礼亲自扶他入亭,免了他君臣三拜九叩的礼节,一旁的宗韫为他续杯添茶,寒暄问好。
钟离颔首道谢,宗溯招手命宫婢拿来软枕垫于石台之上嘱其靠坐,放眼远眺道:“这秋光甚好,天清气爽狭于殿中难免辜负,不若来此品茗赏景。”
钟离抚须笑道:“君上好兴致,征战数月戎马倥偬是该养精蓄锐得空清闲几日。”
宗溯颔首:“孤离京这段时日您老坐镇前朝解吾后顾之忧,殚精竭虑不辞辛劳将这政堂打理得井井有条,让孤归来无事可忙,落个悠闲自在。”
“君上言重,老夫迟暮之年算不上年高德劭,只能凭着这张老脸这把老骨头倚老卖老混个气势。好在君上离京这段时日朝堂地方都还算安生。”
“既无要紧事先生为何亲自前来,想见孤命人捎信便可。”
钟离笑着摆摆手,面容和善:“老臣与君上亦师亦友,论私交早已逾越君臣关系,君上征战在外心中难免挂念,若不亲眼看到君上毫发无伤平安归来,老臣寝食难安呐。”
宗溯拍了拍钟离纹路纵横骨相嶙峋的老手,安慰道:“先生放心,孤定不负所望。”宗溯语气一顿,又问道:“这段时日南宫启雄那边可有异动?”
钟离摇头:“无,打草惊蛇,敲山震虎这道理他一个老臣怎会不明白,如今即便他有什么怨怒也不敢明面发泄,更不敢携党树朋轻举妄动。”
宗溯颔首应道:“他若是心甘情愿交出兵权,安心当他地位显赫的大司马孤定不会为难他,如今放眼朝堂,前朝旧臣仅余一二,若个个都仗着自己军功显赫不守臣道,那也休怪孤不念旧情。”
提及南宫氏,一旁的宗韫搭话:“若南宫启雄对王室起了异心,为何要把自己女儿送入宫门。”
钟离手里撺握着两枚骰子,五指发力来回滚动,看了眼满脸懵然的宗韫:“亓王还真是赤子之心胸怀坦荡,您想啊,您跟君上同为兄弟,平心而论,就地位、婚嫁、前途,君上显然是不二首选,可他却退而求其次,眼巴巴上赶着把女儿配与亓王您。”钟离说话向来有的放矢切中害,心思缜密滴水不漏。
宗韫痒装生气,忙为自己打抱不平愠怒道:“钟老您忒不地道了,明着踩低捧高说得本王好像一无是处,是,本王承认跟兄长比起我是望尘莫及,也不是什么贤能济世之才,但好歹本王也算清风朗月风姿卓绝,没准人家姑娘就钟情于本王也说不定。“
宗溯与钟离相视一笑,钟离不苟言笑的肃面难得展颜,语气像哄孩子一样温声道:“亓王说的极对,老夫言辞不当,吾之过、吾之过。“
宗韫是钟离看着长大的,深知他心性品行,少时弄鬼掉猴顽劣恣意,于进学囫囵吞枣敷衍了事,但为人心宽大度重情重义,做事不拘小节大大咧咧少有争强好胜。方才就事论事钟离知他不会计较。
钟离的所言话糙理不糙,其中深意宗韫自是领会,一直以来他得过且过无欲无求,对于那个受世人尊仰曾触手可及的位置,他没兴趣更没那野心,若是有人起了邪念想利用自己整出点名堂,那真得叫他失望了。
看着宗韫瘪着一张臭脸,失落地自斟自饮,宗溯意会道:“敢情是你看上她,这事好说,抛开一切不谈,你若入眼孤定准。”
宗韫叹了口气,丧着脸:“自打宜蓁走了臣弟也没什么心思,若要续娶无关喜好,只要不牵扯朝堂纷争,只要我儿团旺别跟着受委屈就成。”
宗溯轻描淡写道了句:“一女人罢了,过去已久何故至此。”
宗韫面露苦笑刚要张嘴说什么又闭了口,一时没了赏景品茶的兴致,朝堂琐事除了领兵出征别的也插不上话,遂饮尽杯中茶汤起身告退。
钟离看宗韫失落背影,摇了摇头:“亓王是个心善之人,可惜却容易让某些人利用这一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所以他出征前主动请旨远迁就藩。”
钟离闻言颇感动容:“亓王也是为了社稷稳固自我牺牲委曲求全。”
“孤费这般周折,致力于推行新的政令开创新的政治体系,将地方力量弱化实现军、政、财的高度统一,王权至上重臣、藩王不得统掌兵权私自分封下臣,如今南宫启雄手握重兵,京都禁军、西北之地皆是他的势力盘踞范围,孤之所以亲征戍业也想借此机会释放他西北的兵力。
人为利死,鸟为食亡,南宫启雄身为元老旧臣不会甘心就此作罢,所以孤让人监察他,为的就是防患未然。他若将如意算盘打在宗韫身上就是自寻死路。”
钟离点头认同,把刚才对宗韫没有说完的话继续说完:“南宫启雄之所以巴结亓王,是因为他知道从君上这里占不到一星半点的便宜,倒不如将女儿嫁与亓王,从此成了王族权贵,有朝一日若有机会再把袁忱想做没有做成的事付诸实践也未尝不可。”
宗溯冷着一张肃面,眸光寒厉,语气不由加重:“孤等着,孤倒要看看哪个嫌命长的敢顶风而上!”
钟离对宗溯这种雷厉风行做事果决的风格颇为欣赏,身为治世之主若没有铁腕手段,清灵的头脑怎能震慑群臣安内攘外治理国家。
而宗溯身上的那种舍我其谁的狠劲就是当初他最为看重的地方,事实上从他当政这几年东征西讨、整饬朝纲、推行新政都证明他当初的抉择是对的。
犹记第一次他们君臣见面的场景,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朝议结束他出了悬鹰殿见一瘦骨嶙峋上身赤|裸的稚童跪于殿前,孩童脊背挺直将头埋于胸前,一动不动静的好像睡了过去,石板热的发烫远远望去仿佛都冒了烟,蝉鸣聒噪空气凝稠,如此环境恐怕是热昏了。
钟离看孩童可怜,问身旁的内侍这是何人,内侍小声回道:“是君上二公子。”
钟离愕然,原来他就是君上鲜有提及的公子溯。
只是……不知犯了何错竟受如此责罚,这副落魄无助的模样哪像个金尊玉贵的君王之后,钟离心有不忍欲上前探个究竟,走近一看更为吃惊骇然。
约莫十岁大的孩童□□的后背布满了道道血印,血口上还扎着倒刺看样子是用藤条抽打所致,满身赤红,血汗交流沾湿下裳。
虽看不见表情也知遭了大罪,若是搁别人早已龇牙咧嘴忍无可忍更别说是个孩子,而他眼前这位十指攥拳竟能一声不吭,任烈阳炙烤汗流浃背血水沥流,依旧纹丝不动稳如磐石。
一边暗叹孩子超于常人的坚韧,一边怨念为人君为人父也真够心硬的,明知孩子跪在殿外,仍在里面面不改色淡定从容的商量军国大事。
可转念一想,真不愧为父子,性子顶像。
钟离怜惜问道:“所犯何错?”
孩子慢慢掀开沉重的眼帘,看了眼钟离袍角上的纹路,面容惨白缄默不语,看样子不愿多言。
钟离又问:“那你跪在这里求见你父王,有何诉求?”
孩子闻言先是思忖片刻,然后慢慢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望向钟离,虽体力不支一双黑眸却熠熠生辉,这是钟离出入宫门头一次见到君上的二公子溯,竟有些讶然。
孩子长眸圆瞪,突然问道:“你能让父王见我么?”
“那得看何事?”钟离回道
孩子乌黑的眼球左右转动,沉思片刻道:“我要见我母亲。”
钟离一听是后宫之事面露难色,打岔问道:“你这身上的伤从何而来?”
孩子见他答非所问不像是能帮自己,默然不语,冷淡的表情带着不可亵渎的傲气。
侯在一旁陪罚的侍从沉不住气,抢话道:“小主子命人抽的。”孩子回头狠狠睨了眼多话的侍从,侍从知自己多话忙心虚地低下头。
钟离难以置信地喔了一声,这么小的孩子就对自己下如此狠手,虽不知是何事但定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劝导:“你如此苛待自己可是要赔罪?既然要赔罪,解铃还须系铃人,不如去找你得罪那人帮你求个情。”
没想到孩童挺直腰板冷冷地回道:“自残不是为了给谁赔罪,而是想让父王气消见我一面。我虽跪求于此,看似有错其实不然,既没有错何来赔罪。若有罪,罪在无用无为。”
孩童少年老成隐忍的模样让人动容,刚才一席话竟让能言善辩的钟离接不上茬。
此时,里面的内侍官小跑着出来传话君上准见。
孩童踉跄起身,拍拍腿上的尘土抹了抹手上的血渍,双腿因久跪止不住的打颤一步一挪往大殿走去,旁边的侍者看不下去递来袍服,孩童摆手拒之,亦不用别人搀扶,惨白的一张脸神色却淡定如常在钟离凝神肃穆的回望中踽踽独行。
转眼匆匆十几年,过去的稚童成为如今的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与其说造化使然不若说是天命所归,
钟离从袖袋掏出一截小巧的竹管,这是他今日进宫主要目的,他将竹管交与宗溯,宗溯从里面抽出帛条,看了眼上面的一排小字,而后将密件扔进湖里,长眉轻挑,口唇露笑:“信中言,裴衍已应约万国朝会,现已启程上路。”
钟离捋着白徐,赞道:“好胆色。”
宗溯饮了口茶汤,笑意更浓:“难得来一趟,孤迫不及待想要送他一份见面礼。”宗溯眼睛微眯,长睫覆眸沉思片刻后,表情变得阴鸷,道:“待他远离秣陵把此的消息散播出去,孤猜无需咱们动手,想要他命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吧。”
如此大好机会怎可错过,南楚王室人丁稀薄到了裴衍这脉就成了独苗,而裴衍至今没有王嗣,如此一个宝贝疙瘩若是有什么闪失,那南楚王室必将群臣无主朝内大乱。
当然想归想,成功与否另当别论,毕竟刺杀严防死守的一国之君可不是件容易得手的事,借刀杀人趋鹰逐虎,退一万步如果事没成,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他魏人身上。
一切看他命数了,宗溯暗自思忖。
说了密件之事,钟离又顺口提了虞池秋氏,不出所料毫无惊喜,那秋正道果然没有答应。
钟离怕人跑了已经暗自派人盯着,对于秋氏宗溯早就失了耐性,本想命人将他强行绑来,软的不行来硬的,钟离出言制止:“这些世家匠人一向尊崇祖训礼法,风骨桀骜,老臣听闻秋正道迁去虞池之前秋氏一族一直效力于周王室,毕竟周归降于魏,终为我大魏所占,身为周人不领情也算情理之中,如此刚正之人若用强恐适得其反。”
“那就以他妻儿胁迫,循循善诱逼他就范。”
钟离回道:“据报秋正道丧妻多年,膝下只有一女,当年举家南迁徽州虞池只余小部分族人在洛邑,如今老家已没有什么活计营生。”
“那就她吧。”
宗溯满脸不屑,一介亡国流民也配如此大费周章,若不是看他有技傍身才高气清,他压根不会过问此事,更不会费心思使手段去做这芝麻大小的事。
乡野刁民太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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