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隐月升,夜幕四合

    一辆骡车驶入一家建于半山腰的驿馆,车轮发出闷沉的隆隆声,骡子时不时打着响鼻发出阵阵气喘声,星光暗淡夜路崎岖不平,似有俩人被甩在骡车后面,一个拄着树杈缓缓独行,一个拉着板车步伐沉重。

    于暗夜中结伴同行的俩人便是秋英跟赵长根,伙计驾车拉着祖孙俩先行于前。

    “可想家了?家里热乎的炕头,香喷喷的饭食?”赵长根看着路上闷不作声只忙着赶路的秋英,突然来了兴致忍不住跟她搭话。

    “没”秋英摇摇头

    “俗话说知之非难,行之不易,奔波在外风餐露宿栉风沐雨是寻常的事,徽州城虽近在眼前,但仓离山高水长要比这远上几倍不止,世道险恶,一路上有什么艰难险阻仍未可知,你可要三思后行,若此时反悔还来得及。”

    赵长根依旧不死心试着劝说秋英知难而退,眼看越走越远,怕她体力难支又心疼她吃苦受累,心里总是揪着不舒坦,明知道这些话她不爱听,但又不得不说。

    秋英抬头看到不远处似有荧亮的光束透来,用袖襟拭去额角的汗珠,不由加快步伐,对赵长根的话没有正面回复,只是面带欣喜指着前方道了句:“阿兄,你看,前面应该就是驿馆了。”

    赵长根失望地叹了口气,看她若无其事的样子敢情啥都白说了。

    秋英盯着脚下的路亦步亦趋,没心没肺地笑着,悠闲地嘟起小嘴,于寂寥的夜晚歌声轻柔环绕——

    风凛凛,虫唧唧。风儿起,叶儿黄。风轻飏,芳华散。一时秋一时梦,梦令如绒花。白首依依望天涯,霜打枝头奈我何。

    轻如雾,柔似絮。静如花,动似烟。飘如伞,飞如尘。白羽没浮云,根浅向本心,朵朵无瑕绽斑斓,袅袅身姿任风来。

    “好听么?”秋英歪着脸问

    赵长根点头,“好听,跟谁学的?”

    秋英羞涩一笑:“我自个瞎编的。”

    “被打铁埋没的诗人,曲啥名?”

    “嗯……,还没想好呢。”

    “……”

    俩人说说笑笑,没一会工夫就到了驿馆。

    驿馆门前停了几辆马车,马夫正在给马饲食,还有两个壮汉腰间悬刀像树桩子一样立在门口,俩人走近一看,这不正是傍晚在路上遇到的那行人。

    俩壮汉见有人靠近双目圆瞪,立马警觉起来。

    秋英跟赵长根人还没迈进门槛,就见伙计就拉着骡车垂头丧气满脸丧气地从旁边暗影里出来。

    “怎么回事?”赵长根上前一步低声问话。

    “驿舍当家说今日房满,接不了客,让我们另寻他处。”

    “一间也挪腾不出来?”

    伙计眉头紧皱疲态尽显,语气一滞若有所思,犹疑回道:“俺咋看着那管事一脸的不耐烦,爱答不理像似不愿接外客。”

    秋英看向面前这栋三层楼舍,灯亮的窗牖零星没几个,又看了看这略显空荡的院落,除了门前这几辆奢华车驾再无其他车马行人,低头怒嘴淡淡失望道:“看来今天是住不成了。”

    说罢,欲转身离开。

    赵长根回头看了眼拿着长刀的魁梧壮汉,也知秋英看出了名堂,这驿馆不是没有空房,而是压根儿不想接客,猜地没错的话肯定跟这行人有关。

    这些人拿的长刀重器,一看就出自虞池秋氏自家之手,依惯例秋氏兵械会根据使用者的身份及用途,分门别类因人而造,至于如何细致区分,这方面赵长根自是没有秋英在行。

    这年头人分三六九等,有钱都花不出去!

    三人正犯着愁,老妇人怀里抱着酣睡的女娃从车厢内探出身子,满脸歉意:“连累你们了,这么晚了俺们祖孙俩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承你们一路照顾已是感激不尽,反正俺们也不着急赶路把俺们放这就成。”

    赵长根望着茫茫夜色,愁眉不展摆手道:“这哪行,黑灯瞎火丛林密布,周围没个歇脚地,您老又带个娃子,睡哪?”

    老妇人用破麻布把怀里的孩子包裹严实,小女娃不舒服地挣扎两下又沉沉睡去,老妇人背起行囊,皱纹丛生的脸上露出朴实无华的笑容:“甭担心,俺们庄稼人风餐露宿没那么多讲究,以地为席以天为幕到哪都能凑合,倒是你们受俺们连累,一路上徒步跋涉,婆婆瞧着心疼,更何况这姑娘还……”

    老妇看了眼秋英的腿,浑浊的双眼噙着泪花,人刚要往下说什么又把话生生掐断,哽咽道:“乖娃,你们快走吧,现在下山若遇农户借宿或许还能睡个囫囵觉。”

    赵长根是个憨厚心善之人,既然已经载祖孙俩走了一程,怎有半途撂下不管的道理。但转念想到秋英折腾一天,定是累极,若是没个歇脚地怕是撑不住。

    赵长根一时拿不定主意,转头正要征求秋英的意见,只见她正盯着院落内一处纳凉的茶棚,随即领会其意思。

    茶棚露天搭建,除了四根柱子一个草顶四周空无一物,现下已是入秋过了乘凉的时候,棚里连根杌子都没有,只堆了些生火用的稻梗。

    “不如咱们在这挨一晚。”秋英提议

    这种情形多方兼顾,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赵长根只能点头:“那我去找当家的商量一下。”

    赵长根正要进院就被守门的壮汉抬手拦住,说明意图之后,壮汉让他在此等候,良久一个披着外袍的打着瞌睡的老头儿从里面慢悠悠地出来。

    看样子是被扰了清梦,满脸不悦迷蒙着双眼打量着眼前几个人,目光随后在伙计身上定住,嚷道:“咦,怎么还是你,不是说今儿关门闭店不接外人嘛。咋?没听懂,赶紧走!”

    见店家一副刻薄嫌弃不好说话的嘴脸,赵长根上前拱手行礼耐着性子好声好气道:“老伯,您看我们一家老小出门在外也不容易,这大晚上的也没地儿去,您行个方便,就一晚,明早我们赶紧上路绝不麻烦您。”

    老头儿见赵长根和善有礼,又斜眼看了秋英跟抱着孩子的老妇人,耸着肩长叹一声,压低嗓音无奈道:“你们也知晓这驿站是官办的,本就不应对庶民开放,搁往时遇到你们这种情况,老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通融照顾了,可今儿个不行,这里被一位贵客包圆了。”

    听他言辞恳切倒不像是敷衍,只能见机行事,退而求其次,再次好言商量道:“这样,您看天色已深我们也不欲继续赶路,屋里头我们不进去,能不能让我们在这凉棚里凑合一晚。”

    “这里?”老头儿惊诧莫名

    秋英出声求道“老伯我们皆是良民,此去仓离,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既然舍内不允进我们亦不为难于您,只是睡门外跟凉棚也没甚区别,无非多了个遮风挡雨的地儿。还请您发发善心施与援手。”

    “这……”正犹豫不定时

    赵长根从腰间摸出自己的铁铸腰牌,上面工整得刻一“长”字,虽是芝麻小官关键时候也期望能派上点用场。

    待亮明身份后,老头儿盯着腰牌若有所思,仍不为所动原地踯躅。

    秋英灵机一动赶忙拿出几颗碎银,塞到老头的跟前,心想这回该差不多了吧。

    老头儿刚要伸手去接,半道五指蜷缩又收回去,摇摇头,只道:“待老朽问问里面的人。”

    这时,一阵风刮过,明光一暗,半只胳膊遽然出现在视线内,接着,赵长根的腰牌被一只手拽绳拎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皆投向一处,背着光还没瞧清楚,腰牌又被扔回赵长根的手中,只见一少年手持长剑转身扬长而去,悠悠然道了句:“允了!”

    老头忙对着背影拱手作揖:“遵夏主事指示。”刚落下手,似又想起什么事,趁人还没走远,扬声问道:“不知让他们……”

    老头儿话还没问完,那少年背着身头也不回地扬起手连看不看,伸出一根手指头顺着后脑门指向凉棚的位置,意思再明显不过。

    样子倒是挺潇洒,没等他们一行人道谢,人已经融于如墨的夜色中。

    “是他”赵长根站在原地自言自语

    “你认识?”秋英问

    “哦,是他们当中的一位官爷,当时你正在里面拾掇行李没瞧见。”

    秋英嗯了一声:“有机会真得好好谢谢人家。”

    还好今晚总算有个落脚地,虽条件简陋但至少不用露宿荒野,塞了钱驿馆小二端来几碗清汤杂粮面,几个人草草裹腹后收拾行李喂完骡子,把稻梗平铺睡在上面,看来今晚真要以地为席了。

    待秋英收拾好一切,赵长根跟伙计早已鼾声如雷累得呼呼大睡,老妇人搂着小女娃蜷在角落里也睡得正香。

    夜风森凉,月明星疏,一切寂寥如初。静心聆听——有叶子临风轻颤的哗哗声,有远处山涧溪水击石的潺潺音。

    秋英不禁怀念起家中那终日不绝于耳的呯嗙打铁声,还有每个独自匍于案前灯火通明的夜晚,

    一路奔走身心俱惫,但真静下来却没了丁点睡意。

    夜深露重,躺在潮湿扎人的草梗上翻来覆去,枕着手臂望着高灯火通明的一扇窗牖,愣神良久。

    出来这些天不知家里怎么样?阿大的伤可有大好,应该被自己气坏了吧?送自己出乡的里长跟二叔回去定是要被阿大怪罪埋怨,还有从来没跟自己分开的子清一定也急坏了……

    此去仓离跋山涉水路途艰辛,虽是慎重考虑作出的决定,但现在像起仍是匪夷所思,自己竟如此大胆敢跟俩男人跑出来。

    若问她怕不怕,当然怕!

    路上阿兄问自己想不想家,当时压根不敢往那处想,硬着头皮梗着脖子嘴硬说不想。

    他的意思她当然晓得,若不是生活所迫,谁不想养尊处优清闲在家,老有所依,幼有所养,可现实不允有些事一定得有人去做。

    所以她不能后悔,亦不敢放弃,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思至此她起身坐起,强迫自己不去想家里的人与事,怕自己绷不住临时起了退意。

    醒了醒神翻出自己的木匣子,左右也睡不着不如找点事儿打发时间。

    借着远处投射的微弱光影,秋英坐在那辆破旧板车前,拿出砧板、锤子,铁片、铁夹一堆奇形怪状的玩意儿,一个人埋头捯饬。

    不知过了多久,守在驿管院外的那行人半夜换岗,几人围着驿管转了好几圈,在门外嘀嘀咕咕闲唠起来。

    举头望向被云翳遮蔽的半轮明月,应该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困意袭来难以抵挡,一条腿胀麻酸痛,伸开胳膊挺直腰杆,昂起头张开嘴巴。

    正要舒服的伸个懒腰打个瞌睡,此时余光不期瞥见一个黑影投在自己的面前,神出鬼没吓得秋英一个激灵差点叫出声,一颗心砰砰直跳。

    出于本能反应下意识的收手闭嘴,忍着瞌睡的泪花,双眼赤红歪头瞪着身旁的人,借着微光看到一少年默然不语像根柱子似得立在那里。

    秋英长呼了一口气自我安慰地拍拍胸脯,定神片刻,这才想起,这少年应当是方才与驿馆当家说话的那位。

    “哪里人?”没等秋英开口,少年先发问。

    “老家洛邑,现居虞池。”秋英如实回答

    “虞池秋氏?”

    秋英一脸惊诧:“你如何知道?”

    少年昂着下巴,眼神指向那辆被用铁片加固修补完好的破板车,又看向这满地铺张的铁具,答案不言而喻。

    少年两手端抱于胸前,歪嘴笑道:“虞池秋氏果真是名不虚传,连女人都这么厉害。”

    秋英客气地回道:“官爷过誉,只是糊口的活计罢了。”

    语落,又轮到少年惊讶问道:“你怎知我是官家?”

    秋英微微一笑,逡视驿馆一圈,又指向他怀里斜抱着的青冥长剑,答案呼之欲出。

    两人相视而笑,皆了然于心。

    少年颔首再无多话,悠闲地踱着四方步欲要离去。

    “谢谢”秋英对着他背影匆忙道谢。

    少年头也不回摆摆手,轻飘飘地回了句:“小事,甭谢我。”

    夜深人静,困极而眠,秋英无知无觉睡了过去,待醒来时,独自一人躺在麻布上,身上盖了两件单衣。

    天光大亮,人声嘈杂,秋英抚着腿挣扎爬起,看到昨日那行人正饮马点人,搬运行囊准备上路。

    秋英到处张望,见赵长根与伙计面色慌张地往这跑来,秋英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出什么大事。

    “何事?”秋英焦急问道,下意识地四处打量,就是没见到老妇人跟小女娃,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心想不会是她们……

    赵长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着粗气道:“骡车不见了!”

    听是骡车不见了,整颗心倏然落地,人没事就好,稍稍平复心绪,安慰道:“先别急,昨夜睡前我还瞧见停那,一辆骡车怎会不翼而飞。是不是被人挪做他用?”

    赵长根面色晦暗,情绪低落道:“连那老妇人跟女娃也不见了。”

    “啊,可有去找?荒山野岭的别出什么意外才好。”秋英面露急色。

    赵长根支支吾吾道:“找了,没瞧见人……,我问了昨夜守门的人,说天刚蒙蒙亮,就见那老妇人驾着骡车……”

    话说到这,赵长根脸色极不好看话中之意,秋英心领神会,秋英没立马吱声表态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不动。

    “这可如何是好,赶路的牲口没了,咱们的口粮盘缠行李都在车上。啥啥都没有,还怎么上路。好心当了驴肝肺,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一旁的伙计不停地嘟囔抱怨。

    “行了,少说两句!”赵长根抬声喝止

    愁眉莫展之际,门前一行车队已经收拾完毕整装待发。

    不多时,昨夜那少年一身暗灰色利落的分体短打左手持剑走在最前面,后面簇拥着几个侍者,他们当中一人躬身低首擎着一把红罗伞,伞下露出一截玄色银丝鹤纹的大氅,逶迤及地,华贵精美夺人眼球。

    伞下之人是何身份不得而知,有那少年开道,想来定是位高权重的大官。

    眼前人来人往,车马啸鸣,秋英早已无心他事,凝视着那辆自己花了半晚才修补好的板车,神色淡淡忧怒不辨。

    那少年远远地望向他们,见三人迟迟没有动身,赵长根坐在门槛愁眉不展满脸颓丧,脚步一顿,后面的侍者纷纷放缓步伐。

    红罗伞下的人突然驻足,一双金线走边的黑色翘头鹿皮靴踩在光净的青石板上,纤尘不染,抬起修长白净的手将伞盖挪开。

    黑眸睁圆,不动声色,目光熠熠在少年眼神的指引下投向院落不起眼的一角。

    仰面,由近及远——

    秋阳东升,碧空万里,一日复始、万物皆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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