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宫人带秋英走侧门来到藏珍阁,本以为独门独院,没想到它竟坐落于甘泉宫内,与一静舍连接贯通。

    藏珍阁为阙楼,分上下两层,宫人特意嘱咐秋英,阁上与静舍无君上亲允不得踏足,阁下分三舍两厅一夹道,根据典藏之物分门别类按序放置,所有物件皆是立国后几代君王藏古惜金的什袭珍品,多为前朝遗留的奇珍异宝或是外来朝贡之物。

    宗溯所说的兵械单独存放于一舍,舍内有南北两扇小轩窗,一面正对静室,一面对着草木萧疏寂静幽然的庭院,本以为最多百八十件兵械,没想到错落有致的案格上摆满各类琳琅供品不计其数,大多以长刀利剑为主,还有别的青铜器皿与金银摆件。

    秋英走马观花,粗略判断,就现有数目而言,光单纯防腐除锈就要花上几日的功夫。

    既为珍藏贡物一般只看不用正常除尘便可,真要用时再养护也来得及,宗溯却将这活计指派给自己,明显没事找事小惩大戒折腾她。

    除此之外,这里是甘泉宫团旺无令不可入,宗溯把她放在跟前让人盯着,这是要强行将他俩分开的意思,故意让团旺见不到自己,时间久了,孩子的注意力就会转移渐渐将自己抛之脑后,届时再找个地方把自己另行安置也是极有可能。

    秋英漠然一笑,如此心思,还真是思虑缜密滴水不漏。

    虽然她迫切想要逃出去,但不至于卑劣龌龊到打小孩子的主意。

    秋英无奈地摇摇头,实不愿怀着偏见去揣度别人的想法意图,但这位魏国的国君在她看来确实没有一处让人感到舒服的地方。

    现在她能做的就是听之任之少说多做,不要无端激怒他,毕竟自己还想留命出去。

    就这样,一连两日秋英早出晚归期间呆在藏珍阁的寸步不离,坐于轩窗前独自忙碌,中间除了有宫人过来打扫舍间,更换炉香打理花木,再无旁人来此。

    阁内青烟缥渺沉香袅袅,静下心能听到阁外草木簌簌,铜铃悦耳,偶有鸟语啁啾,朝夕之间难得清净。

    近两日天气晴好,大量书简被宫人平铺于廊前进行翻晒。

    可天气有时就像孩子的脸,不可预测,说变就变。

    午后秋英用完午膳,打着瞌睡坐在案前摆弄手里的物件,突然门扇哐当一声震在壁上,吓得秋英一激灵瞬间没了睡意。

    忍着腿上的麻木走至窗前推开窗牖,狂风迎面刮来,裹挟着雨水的湿润扑打在脸上,天色乌蒙蒙的一片零星几个雨点坠落于地,檐下的狮头铜铃左摇右晃叮零作响,屋内光线骤暗下来看样子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秋英探出头看到廊阶上还铺晒着一堆书简,天色愈发沉暗再不来人恐遭雨淋,犹豫片刻,不顾宫人的叮嘱抄近道径直穿静舍赶紧跑出去归拢拾掇。

    左右不过穿堂的功夫,稀疏的雨点就变成密集的雨线,秋英来不及找遮风挡雨的东西只身冲了出去,着急忙慌顾不得分类细看,匆匆将书简摞到一起用衣袖小心遮掩抱回静舍,来来去去,足足跑了近十个来回。

    虽然尽全力护着最后几摞还是不可避免地淋上雨,搬完书简,秋英气喘吁吁站在廊檐下,扑打着身上的雨渍,跺脚震去沾在鞋上泥巴。

    刚要转身从偏门回去,又听见断断续续鸟啼的凄怜声,声音清晰入耳应离自己不远,秋英沿着长廊探步找寻,就在廊角处竟看见一只花羽大鸟被挂在屋檐下,风疾雨大金色鸟架摇摆不定,那只花鸟被淋得展翅欲飞,奈何一只爪子拴着细长的链锁想飞也飞不走。

    秋英瞧它缩头缩脑甚是可怜,走上前踮脚解下鸟架,提溜着把它挂于舍门前的横梁上。

    那只五彩大鸟安静立在架子上,瞪着滚圆的眼睛看着秋英,既不叫也不扑腾。

    秋英觉得可爱,忍不住用手指点点它的小脑袋,又用衣袖擦了擦花羽上的水渍。

    “做得不错,有赏!”突然有道粗哑的声音传来,秋英一怔赶紧停下动作,左右张望,不知何人所言。

    “有赏!有赏!”

    接着又传来几句重复的话音,语调单一生硬,秋英环视四周却空无一人,下一刻惊疑地看向那只鸟,见它仰起脖子摇头晃脑,后知后觉恍然大悟。

    原来是它。

    惊喜之余颇觉新奇,忍不住笑道:“真会说话。”

    这时俩宫人撑着伞往这边大步跑来,衣襟滴水鞋子浸透,慌里慌张口中念念有词。

    跑到近前看到空无一物的廊阶,二人惊喜地拍着胸脯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见秋英站那儿,衣发微润便知道是怎么回事,看着案席上横七竖八的书简连声道谢,秋英客套回话。

    两人除鞋进屋赶紧收拾残局,将铺散于案的书简分门别类卷起扎好,就在秋英转身离去之际,听室内一人惊叹:“完了,这可如何是好!”,另一人随后也跟着尖声附和。

    秋英踌躇片刻,旋即转身入内,走近一看,见原本半铺在案上的白玉书简不小心被溅上雨水,看样子应刚写不久没有固色,其中的几个字迹已经溶花黑成一团。

    俩人惊骇失色,愁眉苦脸,坐在地上叹气道:“这是君上亲笔,如今损坏至此如何交代?”

    秋英也没想到自己救急之举竟粗心大意惹了这般祸事,心里也跟着焦急忐忑,愧疚难安。

    如今之策,只能亡羊补牢,赶紧想办法弥补过失。

    三人苦思冥想积极想法儿,最后心生一计勉强对付。

    秋英决定赶鸭上架将缺损的那三两字照葫芦画瓢填补上去,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关键时候只能硬着头皮上。

    可刚拈墨提笔就犯了难……

    玉简的字形龙飞凤舞笔走龙蛇,曲曲折折肆意潇洒,与自己规整的字迹千差万别,一时不知该如何下笔摹写。

    那俩宫人见秋英楞在那里久久没有走字的意思,似乎意识到什么,照着上面的字痕赶紧在一堆书简里乱翻一气。

    就在这时半透隔扇有人影闪过,没等反应过来下一刻有人赫然出现在她们面前。

    白衣墨发,衣袂翩翩,一尘不染宛若擎风踏雨的仙人。

    “你们聚这作甚?”一道沉抑的唳喝,猝不及防地响彻整个静室。

    三人目光不约而同汇聚一处,待看清面容,齐齐朝一个方向双膝跪地,呆若木鸡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来人便是几日不见的宗溯。

    此时秋英手里还捏着笔,慌乱之下顺手丢到案上一滴乌墨坠在玉白的简册上,墨笔随力道又滚了好几个轱辘,把原本就湿花的字面弄得污乱不堪。

    这下是真哗啦了!

    秋英惶然,心里暗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是邪劲,怎么一遇到他啥啥也不成。

    他负手踱步走至近前,昏暗不明的静室显得脸色更加沉肃酷厉,低眸逡视被翻腾乱七八糟的舍内,目光最后停驻在案上被损坏的一扎玉简上,舔满墨汁的毛笔被胡乱地扔在上面,狭眸半掩情绪酝酿。

    他没问话之前,谁也不敢出头多言,只盯着自己眼前寸地不敢吭声。

    “这整理静舍的差事分归她俩,你为何在此?”

    宗溯骤然发声语气忿然不善,矛头略过她们直指秋英。

    秋英本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讲述,但看情形他根本没有耐性听自己辩解,事实上三人都有过失无论如何逃不过他的责罚,她本不想逞能,但与其同罚受罪,不如一己承担,毕竟这弄坏他书简的事归根到底是她所为。

    秋英将事情起因省掉,态度和顺低声认错道:“是小民帮忙收拾书简时不小心蹭上雨水,损了君上的简册,实乃无心之过,还望君上恕罪!”

    宗溯嗤笑一声,愠怒道:“恕罪?私用御物也是无心之过?”

    秋英手绞着衣襟,动了他东西,自知理亏无话可说。

    “你一粗浅小民,三番五次僭越礼法,有什么脸面求孤赦你。若不是看在你秋氏有点用的份上,你以为你现在还有命能在这里跟孤说话!”

    宗溯目光回转,一双隼目瞪着那俩宫人,继续斥道:“宫内各事向来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事无巨细不可有任何差池,你们却偷奸耍滑将己务假手于他人,还舍本逐末避重就轻让她为你们开脱顶罪,本就罪不可恕,现又罪加一等。”

    “君上饶命,君上饶命……”二人面色苍白哭求连连,面对他的咎罪无话反驳。

    “是我损坏君上之物,与她们无关。”秋英出声辩解。

    宗溯瞪眼抬声厉呵:“你当然有罪,孤惩戒宫人还用得着你在这里指手划脚!若不是她二人误了时辰书简怎会淋湿!既不淋雨你又怎会损坏孤之御物!”

    宗溯条理清晰追根究底,秋英一下子被怼地哑口无言,俩宫人忙给她递眼色,示意其噤声,既定事实如此,以宗溯的脾性,气头上越是反驳狡辩下场往往越凄惨。

    “你们俩日后无须再来甘泉宫当差,去永巷找陈俞芳自领刑罚。”宗溯肃声下令

    二人哭着磕头谢恩,逃也似地夺门而去。

    此时,室内就剩二人,一站一跪。

    秋英俯身垂首,恭听圣诫,等候发落。

    宗溯瞥视书案上斑驳污乱的简册,前几日摘抄的两则谏言已模糊不清,又想起来时她手持不律立在案前皱眉苦思茫然无措一幕,还有那两个宫婢配合她翻箱倒柜搜找原文的慌乱场景,心火愈盛难遏。

    双手负于身后,背对于她,冷声道:“孤劝你莫要耍这些小聪明,你一草木村姑青裙缟袂可会识文断字?竟敢在这舞文弄墨,既目不识丁就不要丢人现眼,更不妄想以你父亲来拿捏孤,当真以为孤会为个老铁匠而心生忌惮不敢治你。”

    言语之中尽是鄙夷与不屑,句句戳心伤人自尊。

    面对他毫不客气的贬低斥责,秋英强忍心火引而不发。他如何言语羞辱自己都无所谓,可她不愿任何人侮辱亵渎自己的父亲。

    当他提起阿大时那咬牙切齿的凶狠模样着实让她心塞愤懑。

    稳住自己胸中跌宕起伏的情绪,尝试示弱求情,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回道:“君上所言小民虚心受教,绝不反驳否认,但我阿大年事已高又重伤在身,求君上饶他一命,我秋氏虽为工匠之家,可我阿大这脉已无继承其衣钵的后辈,迁居虞池仅为谋求生计,绝无其他念想,更不愿卷入这无端纷争中。

    若君上开恩,我秋氏保证从此隐姓埋名,不再为任何一方打铁造械,即刻遣散众匠工闭门远迁。”

    情之所至心有所念,秋英说着,雾水蒙蒙,泪水盈眶声音哽咽,强压伤感之情,逼退泪意努力不让自己在他面前情绪失控。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委曲求全,而宗溯身姿挺阔面壁而立根本不为所动,声色俱厉:“既不为我大魏所用,留着也是祸害!”

    秋英攥紧拳头,昂首挺胸,一字一句说道:“请放过我阿大,我愿抵命以息君怒!要杀要剐我甘心受着。”

    闻言,宗溯转脸侧眸看她,二人目光交接,这次秋英不躲不闪,面对他的强势逼人孤注一掷,妄想他能心慈手软高抬贵手一回。

    在她目不转睛地注视下,宗溯朱唇轻展,猝然一笑,俊逸精致的面庞清风化物封神如玉,仅仅一瞬,下一刻就如洪涛骇浪变得冷酷无情,面无表情道:“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何来讨价还价的底气与资格?”

    话已至此,秋英松拳泄气眸光晦暗,内心最后一点奢念被他的疾言厉色给彻底掐灭,话不投机半句多,不是一类人说什么亦是无用。

    “真会说话,真会说话!”这时挂在檐梁下的那只五彩鸟儿聒噪出声。

    凝重的气氛莫名活跃起来,宗溯横眉怒视过去,小东西识趣地将头埋进羽翼,委屈巴巴的样子。

    “下去吧”宗溯手一挥冷冷说道

    秋英从地上慢慢站起,没有应声没有行礼,无精打采,静默地向外挪步走去。

    “慢着”

    秋英驻足

    “以后未经准允,不得动这一草一木。”

    秋英神情冷淡恍若未闻,一语不发头也不回地启步离开。

    半死不活爱答不理,谁给她的胆子,简直目中无人!

    宗溯转身斜觑,随手将她碰过的东西一并丢到地上。

    屋外,冷风刺骨如人心凉薄,风云突变如世事无常。

    仰面,骤雨未歇,叶落肩头。

    俯首,心若暮秋,萧瑟迷离。

    日子,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一夕之间为何全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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