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气头上脑子就会断篇,思维也随之变得迟钝,亦如此时外面某个声音如此迫近清晰竟毫无察觉,裴衍怒火中烧一心只想着夺门而出。
本就烦郁,门外又拥堵不畅,纷乱嘈杂犹如市井,裴衍实在想不通这严酷刻薄的宗溯平日是如何御下的,前朝重地下面人竟没规没矩如此放肆不知收敛,简直无法无天不成体统。
乌烟瘴气之地一刻也不愿多留,裴衍满脸嫌弃,怀着冲天怨气伸手触及门扇。
咣当一声,刹那间——
两扇门毫无预兆地被人从外暴力拽开,还没看清何人所为,视线就被两个挺身而上的侍卫遮挡严实,场面一片混乱没人注意身后站得是谁,推搡间裴衍立在后面连退两步,差点被人踩到。
裴衍哪里受过如此冒犯,脸色立马变得难看,如果不是顾忌自己外宾身份,非得把这几个不长眼的拖出去剐了不可。
不知是不是故意纵容,身后的宗溯四平八稳地坐那,任凭宫人闹腾不说一句话,面色不虞却隐忍不发,一双细长眸眼只盯着门前某处,静无波澜似乎知道来者是谁。
存诚见状不好,跑到跟前厉声警训:“君上与楚王在此,谁敢胡闹!”
几人闻言赶忙噤声不敢造次,闪身分立两侧让出一道,趁此空当一个纤细身影入几乎以冲的姿态跑了进来。
不约而同,一个往外走,一个往里钻。
因身高差异俩人差点撞个满怀,来人动作粗鲁似嫌他挡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身材高大健硕的裴衍被狠狠推了一把,若不是扶住门框恐怕站都站不稳。
还没看清模样,人就径直蹭过他挺阔结实的胸膛,看也不看只管闷头往里闯,横冲直撞俨然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裴衍被彻底激怒,面罩寒霜表情惊骇,众目睽睽之下转过身准备出面教训。
“请放了我阿姆!”
秋英气息不稳一进来就对着坐在案前的宗溯嚷道,情急之下没名没姓,声音清亮语气急切。
这声音裴衍再熟悉不过,带着十分震惊,八分疑惑,五分不确定,对着那道瘦削的背影脱口喊出:“秋英?”
眼前长发丰盈披散及腰的女子应声回头。
在这短短的一瞬,裴衍的表情在由酷厉转为惊诧,再由惊诧转为惊喜,最后慢慢归于平静。
他万万没想到竟能在这碰到她,见她好端端地站在面前,原本堵闷的心头豁然开阔。
只是……她为何身在魏宫?
话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无数疑问随之而来。
许是受场合拘束,秋英淡定不少,从二人目光交汇的刹那,能清晰捕捉到她眸光里的惊动与窘促,如蜻蜓点水一闪而过。
裴衍用犀利的眼神上下打量她。
一身素衣简装满头青丝凌乱未束,红润的面庞脏兮兮的,挺俏的鼻头上附了抹黑乎乎的炭灰,滑稽好笑。
再细看,她眼角赤红,白皙脖颈有一道划痕正往外溢血,血线顺势隐入领口,胸前血迹斑斑触目惊心,样貌狼狈极是可怜。
最后裴衍目光下移投向秋英手里紧紧攥住的簪子,青筋凸起骨节发白,伤从何来不言而喻。
她为何而来裴衍尚不可知,但显然,她在这里的过得并不好。
秋英收神敛色立直身子,守着众人,对着座上之人把相同的话又说了一遍。
而宗溯恍若未闻,目光不着痕迹从秋英寸寸挪到裴衍身上,而此刻,裴衍的注意力全在秋英那里,看样子没有急于离开的意思。
他与她在这之前就应认识。
沉眸间压下心中的疑虑,面无表情斜觑秋英,所想所感不形于色。
良久,目视秋英言语却直指裴衍:“孤之私事,楚王似乎很有兴趣。”
裴衍蹙眉不展,哼声道:“孤素闻魏王惨礉少恩,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然,一女子尔何苦为难。”
面对裴衍带着嘲讽意味的求情,牵唇冷笑:“在这宫里头,任何事任何人轮不到外人评头论足,孤想如何便如何。”
宗溯气焰嚣张,秋英转头回望欲言又止,眼神示意裴衍别管自己。
“存诚,送楚王离宫。”
宗溯当即下了逐客令。
裴衍狠狠剜了宗溯一眼,愤懑不已,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别人地盘自然不能越俎代庖,与不可理喻之人讲理无疑是对牛弹琴,于是带着怨怒气势汹汹甩袖离去。
待人走后,宗溯敛袍起身信步走到近前,居高临下盯视秋英,对她的话没有只言片语的回应,就连她冒闯议事厅亦没立马追究。
“你们如何认得?”宗溯莫名发问,意指裴衍。
秋英满脑子都是救子清,对他的问题根本没耐心应付,只敷衍一句:“曾替父入宫上贡,只是相识,算不得熟。”
宗溯半信半疑,手负于后在她面前踱步走了两个来回,最后站定讪笑:“孤当真是小瞧了你,有人为你冒死入宫,就连楚王裴衍也替你出面求情,好大的脸面。”
“我与阿姆情同母女,自淮水失散必定日夜追寻,君上明鉴她非心术不正之人,铤而走险只为见我一面,至于楚王身份尊贵,绝非我这样的无名小卒可以攀附,出面解围也只不过是可怜我罢了。”
说这话时秋英明显底气不足,子清关心则乱有错在先,被人抓包处境被动只能厚着脸皮前来求他,还有楚王,二人明显不对付,在宗溯面前她必须与他划清界限,更何况自己与他确实只有数面之缘。
甫一见他时,既意外又惊喜,有种身在异乡偶遇故知的亲切感,可惊喜之余又揉杂些许尴尬与羞赧,没想到自己又以这种糗态出现于人前,更没想到以他尊贵的身份竟会为自己说话,哪怕了了两句她已感激不尽。
面对宗溯,秋英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她永远猜不透这位阴晴不定的主子在想什么,就如现在,她悄悄将手中的长簪藏于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心虚胆怯任凭处置。
秋英的小动作宗溯早就看在眼里,幼稚可笑,凝视着鲜血淋漓的脖子,沉声呵斥:“谁给你的胆子敢以死胁迫,你以为你是谁?既想死就别在这装腔作势,好好掂掂自己几斤几两。”
“小民也是情急智生才出此下策,绝对没有不敬之意。”
“孤生平最讨厌受人拿捏胁迫,你蔑视君威罪加一等,若不好好惩戒当孤好欺不是?”
不看光听,秋英都能感受到他那咄咄逼人的凛冽气势,咬牙切齿语气寒肃。
他当真被激怒了。
事已至此没有退路,任他如何奚落自己,秋英逆来顺受委婉求情:“君上息怒,小女遇事失了分寸,愚钝无知还请君山海涵莫要计较,千万不要伤我阿姆性命。”
宗溯不以为意,冷声道:“今日她既有本事混迹入宫,他日便能助你逃之夭夭。”
秋英摇头:“不会的!若无君上开恩,纵然我使出浑身解数也走不出这深宫大院,就算出得去也得顾忌我阿大安危。更何况招揽一事早晚会有决断,君上总不能关我一辈子。”
此言不虚,可这话从秋英的嘴里说出来让宗溯多少有些不痛快,还没反过神,又听她继续说道。
“若君上肯饶过我阿姆,我请求迁居出宫哪怕是入大狱也心甘情愿,我本就不是这宫人,一来久居于此多有不便,二来,囿于牢狱插翅难逃。”
说完,秋英双膝跪地梗着脖子信誓旦旦赘了一句:“请君上成全。”
这话在别人听来言不由衷像是在意气用事,可于秋英却是真情实感,王宫虽好但她不喜,终日察言观色仰人鼻息,倒不如找个安生地呆着。
同样没有自由,却过得踏实安稳。
从她的坚定话语中,宗溯能感受到她内心的反感与排斥,入宫一月余,好吃好喝伺候不见半点长进,宁可受皮肉之苦也不愿在这里享清福。
放着通天大路不走,非要往泥缝里钻,好赖不分。
心中突起躁郁如暗流汹涌一触即发,带着不容质疑的威慑力,肃声道:“孤若告诉你,那妇人这会儿已死于利刀之下,一命归阴,你当如何?”
秋英骤然抬头,直愣愣地盯着他,双瞳惊颤一句话也说出,脏兮兮的脸蛋登时没了血色。
她一只手攥紧衣襟,眼含泪光,鼓足勇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真的?”
声音哽咽,艰涩无比。
宗溯侧身不去看她,昂头挺胸面色阴寒不见半点动容。
沉默以对。
秋英突然有种被撕裂的绝望感,绷紧的心弦彻底断开,万箭穿心如坠深渊,情绪失控再也绷不住了,豆大的泪珠盈眶而出,划过脸颊落于陈旧的衣衫之上,晕染开来。
无声无息的流泪,惹人同情生怜。
就连立在门旁的存诚都有些看不下去,他实在想不明白,方才主子爷明明下令先把人拘着,为何要瞒着秋英说此狠话,若不是他亲耳听到,看主子爷那声色俱厉的模样还真以为是自己听差了。
良久,秋英双手杵地失魂落魄地慢慢爬起,没有疾言厉色也没有嚎啕大闹,披头散发眸光呆滞,任眼泪肆意横流恹恹地转过身向前挪步。
目中无人,不顾礼数。
宗溯长眉斜挑眸色沉厉,朱唇半启愈要将人喊住。
这时,秋英停在原地,侧脸回望,光影之下轮廓起伏分明,清秀的眉眼间藏着浓重戾气,不复往日的柔静温婉。
“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汝不可及!”
带着无比厌恶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道。
呼吸憋滞,瞬间天旋地转眼前摸黑,双腿无力身子松软一头栽倒地上,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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