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潼执黑的时候,一向是赢多输少,同他经常对局的莫唯自然十分清楚,一旦按照她的节奏掉进圈套,就再无翻身可能。

    赛前看了很多梓潼棋谱的唐源自然也是知道的,所以一上来,白子就极其活跃,妄图抢占先机。

    然而梓潼会让他如愿吗?答案是否定的,唐源二十多年来的所有对局,她都拉着莫唯复盘过,可以说做足了功课,因此也就索性放心大胆按照自己思路布局,黑棋的走子和落点都分毫不差。

    她的节奏很快,飘忽不定的棋路让唐源有些无奈,感叹自己真的是老了,不过他能这么多年赢下来,靠的不单单是运气,更多的是实力,梓潼很清楚这一点,她的脑中高速运转着,丝毫不敢大意。

    黑41,梓潼率先抢占中路,以一个跳蹦到中心腰腹,并且以此来开对掐局面。

    唐源喝口茶,白42碰到黑41处,跟得十分之紧,梓潼不太能明了唐源意图,接连七八手一路往中腹而去,唐源的白子紧跟其后,丝毫不让步。

    糟了,梓潼猛然停住,唐源以极为精准的落点,把她逼入左路藏着的鲨鱼口中,不多不少,只差一步,就要被吞噬干净,尸骨无存。

    虽然惨剧没有造成,但对梓潼也是不小的打击,接连布下的这些棋,看上去,已经废掉了。

    梓潼当然不会允许这样下去,在短暂的思考过后,黑69调整方向,率先摆脱逼迫战,直奔上路而去。

    白棋这次十分聪明,刚才的那招没有再用,它已经不会再对梓潼产生作用,唐源并不恋战,反而回防,想要趁梓潼分神时稳固阵地。

    一来一往,又是二十手过去,黑61,梓潼猛地扑向右路唐源弱点,唐源果断回击,力度十分猛,梓潼步步逼近,死死咬住不愿意松口,唐源被逼迫无法,先放弃小小失利,转而保护大势力。

    对局进行十分快,出乎梓潼意料,唐源似乎也是个快棋手,和他对局畅快淋漓,虽然年龄相差几十载,但以棋会友的妙处不言而喻,手谈手谈,两人通过手无声交流。

    一直到黑165手,对局才逐渐明朗化,梓潼这局棋的着力点非常好,虽然中途有些许小瑕疵,但是唐源比她失掉的地更多,从盘面上看,黑棋似乎占了上风。

    但对局还在进行,梓潼不敢放松,继续扩大胜利的果实。

    然而,白棋怎么会这样就认输,果然白188手,唐老爷子霸气十足反攻回去,所幸梓潼实地厚,才没有造成太大的打击。

    唐源却不肯放过她,连续落子,招招攻击梓潼弱处,梓潼被激起杀气,同他撕咬在一处。

    连续杀了二十多手,对局缓缓拖入官子阶段,但是唐源似乎状态不大好,官子并不十分谨慎,被梓潼再度抓住漏洞,把胜利放到最大。

    第239手,梓潼中盘绞杀唐源,赢了七番棋的开门红。

    对局结束以后,莫掌柜带梓潼匆匆离开棋院,她和唐源都没有和任何记者交谈。

    第二日还有比赛,莫唯一起回到家里,默默在阳台上和梓潼复盘。

    莫唯指她前面那个错处,“这里太不小心,有些大意了。”

    梓潼点点头,叹了口气,“老爷子,似乎精神不大好,对局时间一长,到官子阶段他就不大能集中精力了。”

    虽然唐源五十多岁的年纪,还可称之为中年,但他几十年来不眠不休对局拖垮了身体,看上去挺精神的人,其实状态并不如意,五十来岁就花白了头发,他一个人生活,没儿没女,棋院的前辈们经常过去照看,怕他一个人出什么事情。

    曾经多么风光的一个人,晚景却有些凄凉,前辈们都知道他的事情,只是没和小辈们说,梓潼和莫唯也不大知道,觉得老前辈有些孤单寂寞。

    莫唯想了想,说:“以后有时间,我们就过去看看唐老爷子,帮他干点杂事。”

    “好。”梓潼也有此意,点头称好。

    七番棋第二局,这一日唐源去得很早,梓潼推开守拙厚重大门的时候,正看到他在交代记录员给他整理一份棋谱,记录员连忙点头称是。

    梓潼先过去问了声“早上好”,才规规矩矩坐下,等待开局。

    第二日的对局耗时不长,仅一百九十手,梓潼就被迫认输,这一日执黑的唐源十分凌厉,攻击得她毫无招架之力,好像前一日的输棋刺激到唐源,第二局他一上来就开足火力攻击,根本没有给她任何回旋余地。

    梓潼索性不再恋战,干净利落认输。

    比完赛,她仍旧不和任何人交谈,直接和莫掌柜回家。

    虽然输了棋,但她并不气馁,反而有些越挫越勇的架势,复盘的时候她和莫唯说,“这才是老爷子的状态,第一天明显是外星人附体。”

    莫唯叹口气,没说什么。

    梓潼的话只不过就是说说,这么重大的比赛,还有那么多局棋要比,对手又是唐源,要说压力不大,那是骗人的。

    第三局棋又是梓潼执黑,但是这一次好运没有眷顾她,在中盘被唐源攻击到漏洞,攻击力十分之狠,令她猝不及防,错手出了个勺子,不得以在142手便认输。

    这日她状态也不太好,犯了那样的低级错误,简直败笔。

    事后莫掌柜并没有安慰她,只是默然地看她和莫唯复盘,莫唯时不时指出一些漏看点,其他的也没有多说什么。

    第三局和第四局之间有一天休息时间,梓潼没有出门,一大早,吃过早饭,就静静地端坐在藤椅上,不动也不说话,就那样想着什么。

    莫掌柜知道她在过这道坎,没有打扰她,坐在客厅安静看书。

    中午的时候,莫掌柜做了几个拿手菜,叫梓潼吃饭。

    她从阳台走进来的时候,眼睛里映着璀璨的光,看着莫掌柜微笑,莫掌柜一瞬间心中安定,知道她已经走出困境,不会再为之困扰。

    棋手的职业生涯很长,几十年就要在这里奋斗,不停成长,跨过一道道坎,走过一条条河,淋过雨,趟过水,被伤得体无完肤。

    但那又怎样呢?漫长的一生里,她都要赖在这十九道棋盘上,都要捏着黑白棋子而过,她会迷茫,会疑惑,会沮丧,这时候,只能靠自己寻找一条走出迷雾的路。

    梓潼很幸运,她在人生里最重大的一项赛事里,在同顶级棋手的对局中找到了路,她感受到什么从身体力苏醒,花开的声音那么清晰,那么动人,蜕变,只需要一瞬间的感悟。

    重生的感觉那么好,梓潼由衷感谢唐源,感谢梁鑫博,他们带领了她,穿越沼泽,找到归途。

    莫掌柜看她和平时一样的面容,又好像有什么不同,但他只是笑笑,“没事了?”

    梓潼点头,“没事了。”

    七番棋第四局,蓝梓潼七段执白中盘胜唐源九段。

    七番棋第五局,蓝梓潼七段执黑中盘胜唐源九段。

    这两局,无一例外,梓潼都采用攻守兼备的战法,攻击时毫不手软,防守时尽力做厚,因此中盘时攻击十分流畅,无论执白执黑,都能逼迫唐源中盘投子,形式一下逆转,在过去的五局比赛中梓潼3:2赢过唐源。

    关键就在第六局,梓潼赢,那么自唐源之后,第二位摘得棋圣桂冠,梓潼输,则会在第七局和唐源决胜,战火一下子激烈到最高点。

    七番棋第六局,蓝梓潼七段执白vs唐源九段执黑。

    这局开局,唐源布局非常漂亮,梓潼白棋紧随其后,率先在左边筑起工事。

    黑41手,唐源率先甩开尾巴,冲向中路,梓潼跟上,在中腹碰撞出火花。

    白66手,梓潼打劫,唐源和她纠缠两番,索性脱离战场,游移到下半去厚地。

    梓潼没有诱导成功,也不恋战,白71,一个刺杀入唐源实地,企图挑拨事端。

    唐源这次反应迅速,马上一个压跟上,保护意味十分明显。

    梓潼早就想好对策,自然不会知难而退,一个跳,蹦出包围,唐源紧接跟上单关,想要打乱梓潼布局。

    然而,醒悟过后的梓潼,和前三局都不一样,她更灵活,更难测,也更难打压,唐源皱了眉头,手下却虎虎生风。

    唐源已经开始大力进攻,脚下步伐加快,直到黑145手拦在梓潼白棋进攻必经之路,梓潼却意外一个提,提走早先没有提子的旧战场,唐源以为她又要打劫,不为所动,却不料她转身防回左路偏上,左上角的地,活了。

    从此之后,黑棋就颇为被动,套路被打破,想要赢,只能紧紧咬住对方拖至官子。

    但梓潼的手段还没用尽,再一个刺打入右侧偏上,霸占住小目,唐源本来想落子的手,停下了,如果他纠缠,那么上边的地就会被白棋收入囊中,但他不拼,那块早先的地却又保不住。

    这局棋,算是梓潼有生以来,下得最好的一局棋,防守相依,声东击西,迂回而上,片面打击,有单兵,有群体,也有炮轰。

    唐源不得不陷入长考。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对局已经进行三个小时,却才下到145手,速度颇为慢了。

    在长考二十分钟后,唐源在此动作,一个靠绷住对方,还是打算拼了。

    可这正中梓潼下怀,简单的虎锁住胜利,自此白棋占有极大优势,黑棋几乎翻身无望。

    正在研讨室看比赛的顾焱,紧紧攥住拳头,脸上扬起大大笑容。

    他对面坐着西门郝,正喝着咖啡,轻轻点了点头。

    唐源已经很累了,他身体不好,静坐三四个小时非常难受,而且棋局已经走入死胡同,他不可能再翻盘,可是他不想认输,十几年来,棋圣只有他一个,如今,算是要让贤了。

    他低声笑笑,声音苍老又苍凉,“小篮子,不要给棋圣这个头衔丢脸。”

    他说:“你要顶着这个头衔走得更远,站到巅峰。”

    梓潼感到有什么哽在喉咙,说了个“好”就再也难以控制。

    唐源又说:“我认输了,记录吧。”

    梓潼从座位上站起来,深深给唐源鞠了一躬。

    唐源看她,比当年的自己要年轻多了,有志气,有活力,有勇气,他又说,“出去吧,他们都在等着你。”

    梓潼有些哽咽,眼睛里氤氲了无数水汽,她张张嘴,却最终什么都没说,跑了出去,守拙大门合上的一瞬间,她听到唐源的叹息。

    比赛结束,有好多采访,梓潼面对镜头,回答了一些问题,后来工作人员给了她一个纸条,上面是一个地址,落款是唐源。

    梓潼叫莫掌柜先回家,自己和莫唯去唐源家里。

    这一天,唐源给她讲了好多事情,关于过去,关于未来。

    从唐源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唐源给她讲了许多做棋手应当之行为,她一直认真听着。

    梓潼订婚后,莫唯就搬了出去住,他把梓潼送到家门口,没有进屋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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