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有人端着血水匆匆出来,  女子生产,男子进去是添乱。

    就算苏谛要跟着进去,稳婆也不敢让这时候的他受什么刺激。

    她只劝了一句世子放心,  就又匆匆推门进去了。

    两个姨娘都还在,既不敢回去,  想寻个地方坐,  章窈的丫鬟也没空理。

    她们腿都已经麻了,腆着脸到角落寻了个位置,也不敢主动说话,  生怕自己哪里不小心,就惹到了苏谛和昭王妃。

    苏谛拄起拐杖,走上前停在门口,  头部尚存的剧痛让他唇色苍白,身体如跌冷寂寒潭。

    屋子里边的嘈杂声隐约传来,  有让拧帕子的,  也有让擦汗的,  每个人的语气都显得如此急迫,  让章窈的声音淹没在众人里。

    章窈最近面色不如从前好。

    苏谛先前找大夫问过,大夫有些支吾,  显然受了她的吩咐,不知道该不该实话实说。

    最后在苏谛的目光下,  大夫才硬着头皮低头说她身子有些虚,在生产之前不能受刺激,否则会伤及根本。

    苏谛手指紧握着拐杖,指尖发白,神经都是绷直的,让他浑身都要僵硬起来。

    是他的错,  是他的错。

    昭王妃今天打算留宿娘家,被章窈突然的早产催了回来,路上就听到苏谛身体不舒服。

    昨晚回府就让大夫给他看身体,但他太过激动,脉象又乱又杂,什么也诊不出来。

    昭王妃让他先去歇着,他没听。

    她有些看不下去,又劝不了什么,只能让丫鬟下去先把安神汤熬了。

    他的腿疾一开始就是个隐患,最近才在慢慢好转。

    要是再这么撑下去,万一里边章窈没出事,他反而先倒下去。

    昭王妃等了许久,等到丫鬟把汤药端上来。

    她才把这碗安神汤端去给苏谛,要扶他坐回椅子上,道:“谛儿,先把药喝了,你去睡一觉,睡醒之后说不定就当爹了。”

    苏谛有些恍惚,直觉告诉他没那么简单。

    这时候有丫鬟出来,苏谛顾不及昭王妃,又匆促过去,问:“窈娘可好些了?”

    可丫鬟只跟他行了礼,说句还好,就绕过他,快步去把柳柳拉了过去。

    昭王妃皱眉,对丫鬟的不敬感到不悦,但今天是苏谛害章窈早产,她也没好出声说些什么。

    苏谛站在原地。

    他没动,听见了屋子里章窈痛苦的呻|吟。

    柳柳从昨天过来起,心就一直都紧张提在嗓子眼。

    章窈怀孕最需要养胎的那段期间为苏谛试过毒,甚至第一次还因为药剂过重吐过血,她不曾怪责柳柳,可谁都无法保证对胎儿没有影响。

    她余光不由自主看了一眼茫然的苏谛,苏谛不喜欢她,所以章窈很少会和她见面。

    丫鬟现在突然明目张胆让她过去,情况不太妙。

    柳柳心中惴惴不安,刚刚踏进去,便闻到屋里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章窈躺在床上,身边都是稳婆。

    她抓着稳婆的手,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连眼睫毛都是湿漉漉。

    柳柳赶忙上前道:“世子妃寻我何事?”

    章窈微偏过头,她一向是温和有礼的,汗珠从她苍白脸庞滑过,轻道:“你与柳姨娘姐妹,我既答应过你,便不会失言,去告诉世子,我不喜柳姨娘,让她离开王府。”

    柳柳愣了愣,眼眶瞬间一红,道:“世子妃大恩大德,我今生今世必定不忘。”

    她没想到章窈还记得曾经答应过的事,可她却连章窈身怀有孕的脉象都没诊出来。

    章窈突然紧咬住唇,握住稳婆的手,痛苦的吟呻从胸腔发出,黏湿的汗水又冒出来。

    她刚开始生产时便腹痛不止,陆陆续续喝过几碗当归补血汤,又不曾减弱半分,让她提不起任何力气。

    就连和柳柳说话,都要了她大半精力。

    章窈什么疼都受过,相比起身上的疼痛,身体里正在迅速流失的活力才是致命。

    这具凡人身体实在太过孱弱,撑不了多久了。

    她胸口起伏着,衣襟都散开来,缓了许久才缓过这口气,开口道:“待会一道去告诉世子,今日是我身子太差,故而出了些事,晓姑娘无辜,不要怪罪晓姑娘。”

    章窈的话还没说完,一阵腹痛又袭来,让她喘得越发厉害。

    丫鬟在屋子里担忧了整整一个晚上,早就听她说了这话,只是根本就没想去告诉苏谛,现在又听见,在旁边都哭了出来。

    明明都是他们惹的祸,凭什么章窈受苦还让他们心安理得?

    她的嘴唇被咬出了血,顺着她嘴角流下,稳婆怕她咬破了舌头,赶紧给她塞了块布包。

    柳柳眼眶红红的,看她的模样,顿时意识到了不对劲,连忙道:“世子妃不要再说话了,世子就在外边等着世子妃,不会有什么事,世子妃待会亲自去跟他说。”

    可章窈身下越流越多,冲鼻的血腥味弥漫在四周,稳婆脸色越发凝重,又不得不让章窈含着人参。

    门口有丫鬟进来了一趟,见章窈那边的稳婆们忙得不可开交,连忙去找章窈的贴身丫鬟。

    “琦姑娘,世子身子不是很好,王妃想让他去休息,他哪也不去,王妃特地让我进来问问世子妃,要不要让世子进来见一面?”

    贴身丫鬟知道这要是去禀报给章窈,章窈又会为了苏谛妥协。

    她只紧咬牙道:“不见,见什么见,等世子妃生产完后多得是机会,现在让世子妃见世子,只会让世子妃闹心。”

    她不知道她的这一句不见,直接导致苏谛连章窈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晨早寂静,只露风声。

    苏谛得了丫鬟的一句不见,低着头什么也没说,他手指紧紧按着拐杖。

    昭王妃一边忧心明显状况很差的苏谛,一边又怕屋子里章窈出什么情况。

    章窈身上没什么力气,又喝一碗参汤吊着。

    她睫毛上的汗水掉落,把贴身丫鬟招到了手边,丫鬟跪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有些抽噎。

    章窈声音很轻,像浮在天上的一片云彩,她眼神已经有些涣散,声音缓道:“你聪慧,听我的话,世子喜欢晓姑娘,让他好好照顾她,等我去了之后,告诉世子,我想他们好好的。”

    丫鬟眼睛被泪水浸湿,看她面上没有一分血色,明白了什么。

    厅内安静等候的人都在打着瞌睡,一句惊喜的生了生了从屋子里传出去,打破了清早的凄寂。

    有小丫鬟兴冲冲出来报喜道:“是位小姐。”

    撑头小憩的文姨娘瞬间就被惊醒,立马坐直起来,抬头就看见坐主位的昭王妃喜形于色,似乎没料到还能保住孩子。

    苏谛却好像还没有反应,甚至于比起欣喜,他身上的气息更像是紧绷,如同快要崩断的琴弦。

    他拄着拐杖就要进去。

    这丝喜悦持续才不到半息。

    里边屋子突然开始乱哄哄成一团,有稳婆慌慌张张跑出来,扶着门道:“世子,世子妃出事了!”

    苏谛蒙在了原地,拐杖突然掉在地上时,他大脑仍是一片空白。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自己该做什么,身体下意识跌跌撞撞跑进去。

    但一个没有拐杖支撑的跛子,腿脚不便好几年,才走了不到两步,过门槛时猛地摔倒在地上,撞开了门。

    膝盖在大冷的冬天摔得钻心疼,丫鬟慌慌张张捡起他的拐杖给他,苏谛蹒跚着步子,拖着这条残腿踉跄跑了进去。

    章窈的丫鬟趴在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旁边柳柳知道自己在其中起什么作用,捂嘴恸哭失声。

    苏谛跌撞着跑到床边,跪在地上,无措地握起章窈的手:“窈娘,窈娘,我在这,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快看看我,我在这……”

    章窈眼睛合着,就像是睡着了。

    她身上都是汗水,浸透了衣衫,屋子里散不去的血腥味预兆着什么。

    不久之前她的手还放在苏谛胸口,轻声说喜欢世子。

    但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说了。

    莫大的恐慌在一瞬间席卷了整座王府,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间感知到了什么。

    但真的回想到底是什么感觉时,又都说不出来。

    太过阴森。

    苏谛紧紧握着章窈的手,心脏仿佛被挖空了一角。

    但章窈的手还是暖的,活生生的,他好像感到了希望:“大夫,快去叫大夫!”

    可大夫才帮章窈诊过脉,硬着头皮在外边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苏谛惶恐遏制不住,他的世界在一点点崩塌:”我求求你们了,窈娘没事的,她没事,我求你们了,快来救救她。”

    风光霁月的苏世子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不曾让昭王府蒙羞,可现在的他歇斯底里喊着大夫,无助得像个丢了珍贵糖品的小孩,求着喊着大夫快些来帮忙。

    连昭王妃都停在了一旁。

    她看着要临尽崩溃的苏谛,在想自己最开始要是说保小,她和苏谛这份好不容易才来的母子情,怕是要败了。

    文姨娘跟在昭王妃身后,她看不到里边的情况,但听苏谛和丫鬟的声音,就已经足以让她松下一口气。

    但下一刻她便有种如芒在背感,仿佛再跨进这间屋子一步,就是十八层地狱。

    她心虚,没敢再进去。

    几个稳婆抱着孩子站在一旁,都看出了对方心里的不妙。

    小婴孩刚刚虚弱哭了两声之后,就再没了动静,用手指去探气息。

    没有。

    看苏谛对世子妃这样,要是知道大人小孩都没了,恐怕不会轻饶了她们。

    稳婆有些忐忑不安,又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些什么,道:“世子节哀,逝者已逝,生者尚存,无论世子妃如何,世子也要顾着自己身子。”

    章窈的丫鬟哭得声音都哑了,泪流满面:“世子顾着自己身子,我家姑娘又何曾要白白受这份罪?她才吐过几次血,孕妇呕血何其孱弱,世子就当着诸位夫人的面和冯家人纠缠不清,在那么多人面前给她一个耳光,你让她如何自处,又如何在旁人面前立足?”

    苏谛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他紧紧握着章窈的手,眼睛充血,慌张道:“你听我解释窈娘,我不是的,我不是的,我以为你不舒服,我不知道她在。”

    章窈要是知道这一个个都不省心,得气活了。

    但她已经没了。

    苏谛叫不醒章窈,心里恐惧越变越大,他身上都是尘土,脸紧紧贴着章窈的手,从前的英俊公子语不成调。

    他甚至红着眼睛看向了讨厌的柳柳:“你会医术,快过来救她。”

    柳柳眼睛涌出热泪,知道章窈回天乏术。

    她终是忍不住良心跪了下来,大颗大颗的泪水落在地上道:“是我的错,是我未曾诊出世子妃有孕,瞒着世子让她冒险为世子试药,是我的药坏了她的底子,求世子罚我吧。”

    苏谛脑子里只剩下空白。

    他曾多次罚柳柳,在她眼里,又会怎么想他的行为?

    “窈娘……”他身体好像经受了什么剧烈打击,在一瞬间彻底击断他的理智,“窈娘,你快醒过来,你和我说说话……”

    昭王妃却是脸色一变,快步走上前。

    看到孙女安静过了头,瞬间明白了什么。

    章窈没了。

    连带着她和苏谛唯一的孩子。

    ……

    幻境中昭王府乱成什么样,章窈是不知道了。

    她从幻境出来的一瞬间,就得到了再次失败的提示。

    宫殿四周万年夜明珠瞬间湮灭,散落的灵力化作缥缈云层,没了效用。

    那一刻里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去他老子。

    瑶卮仙姬是天界新人,是个瑶池仙杯,受小帝君灵气滋养化身。

    论起履历,在旁人眼里,不过是刚出生的小娃娃。

    既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也是人人皆知的暴脾气,有人称之为真性情。

    谁都不知道这是个假杯子。

    有个清俊仙君手里拿着笔册,脸上受了伤,站在她面前,道:“瑶卮。”

    这位仙君就叫做仙君,是小帝君的一抹神魂,神力只有小帝君的百分之一。

    却如同小帝君一般,是真正的无情无欲。

    章窈对他笑了一下,打趣道:“仙界之中有谁敢和你动手?”

    仙君虽说没什么大本事,但一张和小帝君有五分像的脸,也足以让别人在动手前琢磨他们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就算真有没见过小帝君的仙人,但这位仙君和小帝君神力同出一源,打不过,还不至于跑不过。

    负伤就有些不对劲了。

    “魔界有人打上来,”仙君平静开口,“新魔主手底下有位能将,她不在,他们便打上来,说小帝君狗东西,一天不打不习惯,我去帮忙,没打过。”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新魔主,狗东西。”

    章窈点了头,伸出手要和他握一握。

    仙君和她相握,随后被折断了手腕,荡着。

    章窈收回手,笑道:“实在抱歉,魔界善幻化,尤爱幻化旁人心中模样挑拨离间,我怕这边出事,要试试你的反应。”

    她做上魔主之位时日不多,但这世界上敢当她的面骂她的人,没几个。

    好歹是小帝君的一抹神魂,纵使不是很聪明,但章窈也没做得太过。

    实在是刚从幻境出来,被最后的结果气到心梗。

    仙君有痛觉,但他眼里没有迷茫,没有疑惑,似乎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他不但自己恢复了手腕,还平平静静开口道:“小帝君尚未苏醒,瑶卮仙姬可要继续?”

    章窈笑了笑,道:“此次小帝君多磨难,其中种种不便描述,我只得化做飞鸟,暗中相助,没想到还是失败,果然还是难。倒不是不能继续,但我要回瑶池歇一会儿。”

    仙君手里有笔有书册,本该是用来记载小帝君历劫之物。

    但章窈曾经翻过,不过是几张白纸。

    没有法术附加,更没有施加什么邪术,单纯的白纸。

    幻境里发生过什么,只有小帝君和章窈知道,她说什么都可以。

    她也没等仙君的回答,跳下了月石床,准备休息几天再进幻境。

    这次必须要准备齐全了,不能再出现什么乱七八糟的误会。

    仙君站在原地,突然道:“瑶卮仙姬在这个幻境里,曾经做过什么?”

    章窈顿足,回头道:“怎么了?”

    “我试过了,无法再开启其他幻境,即便是送你进去,也只能到十年前和现在,”仙君开口道,“倘若瑶卮仙姬不再相助,小帝君日后或许不知道何时才能自然回仙界,他可能帮不到瑶卮仙姬的忙。”

    章窈倒吸一口凉气,没想过不再相助的选择。

    她想不是吧,难不成小帝君就爱看着喜欢的人和对方亲亲热热?

    虽说章窈日后得罪过他,可他能来抢她的绣球,那十年前来看,他对她的好感可不少。

    但那是她和苏宣廷处得最好的日子。

    她想了想,道:“帮我是会帮。”

    魔界用拳头说事。

    章窈拳头大,章窈说了算。

    但她有求于小帝君,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仙君突然问道:“我曾经梦中收到过一次你的消息,你问我‘破了他的处男身算事吗’,会不会是你和他做了什么?”

    到他们这种修为,做梦便代表一种寓意。

    章窈噗嗤一声,捧腹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水。

    她抹去眼泪,拍着仙君的肩膀,笑得花枝乱颤道:“仙君说笑话竟也有些本事,我一个酒杯成精,就算有追求,那也是朝另一只杯子精,再说那是小帝君的幻境,我要是能在里边化为人形,修为天赋和速度都能够叫逆天了,以后单挑小帝君都没问题,何必再来求他帮忙?”

    仙君想了想,觉得哪里不对,但他只是一抹普通神魂,转不过脑子,只点了点头,应声说我知道了。

    章窈撒了一个大谎,脸不红,心不跳。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在她这里被掌握得炉火纯青。

    她一身黄衣劲装,心中仍旧有些疑惑。

    小帝君的幻境,是否真的只有她和小帝君?冯晓晓那张脸,她实在是太过熟悉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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