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最后一天,老天爷撒下了这个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这场雪下了一天一夜,还是没有个停歇的模样。肆虐的北风驱赶着灰黑色的云彩,从北边大山背后扑过来,翻滚的云层似乎就压在城墙的垛口上。雪被寒风卷夹着,掠过光秃秃的树梢,成片成团地在城市里横冲直撞。古老的燕州城笼罩在茫茫的白色中。

    当苍白的日头从乌云缝隙里探出半张脸来张望这个世界时,城东的钟鼓楼里敲响了报时的钟声。栖息在城墙根下一片杂木林里的寒鸦蓦地飞起来,和着悠扬浑厚的铜钟声一起,在城市上空盘旋。

    陈璞背着一只手,立在燕山提督府西院上房的滴水檐下,凝视着云幕下的那群来回翔舞的黑点,一脸的沉思。

    她在反复思考着如何解决当下已经糜烂的燕山局势。

    自九月初北征突竭茨大败、六万兵士埋骨草原的消息传回中原,天下鼓噪朝廷震怒,一道八百里加急谕旨,自总管萧坚以下,杨度、李悭、郭表……凡有责任执事的行营将领几乎被锁拿一空;参战各军的司马和司马督尉,全部撤职待勘;行营各有司主事、主簿、参知,尽数撤差留职;另委上柱国将军、显国公端木靖为燕山行营总管兼燕山卫提督,即赴燕州主持大局……不能不说,朝廷这番带着抚慰汹汹民意的含怒处置,实在是有失妥当,这边燕山行营和燕山提督府、卫牧府、卫府等等重要衙门,都因为主事官员抓的抓关的关成了无人做主的空架子,那边端木大将军还没过黄河。更可怕的是,大军战败,几股突竭茨的追兵还尾随败军进了燕山,分头攻取了燕左燕中的岚口、留镇、掬棠隘、赤胜关等十几处边寨,犒县、应县、平城、燕边等七个县城也落入敌人手中,十余万人流离失所。除了步步紧逼的突竭茨人,燕北各地还到处都是逃回来的败兵溃卒,滋扰良善侵扰地方,把大半个燕山闹得乌烟瘴气。更有甚者,去年冬天慑于大军声威而偃旗息鼓的各路土匪,这时候也亮出旗号四下劫掠,而且气焰也更加地张狂,除了不敢公然围攻州县之外,其余什么事都敢做,端州境内的巨寇翻山鹞子,甚至杀了一百多奉命移防的卫兵。

    就在这灾难一个接一个出现,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南边又传来一个噩耗:显国公端木靖不慎在渠州坠马,颈骨折断当场身亡……

    不单是燕山这边被这个消息惊得手足无措,朝廷方面也没料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从陈璞得知端木大将军星陨的第三天开始,一连五天,上京连一张纸片都没有送到燕山来。很显然,随着萧坚被拘、杨度撤职、李悭下狱和端木靖意外亡故,朝廷已经再也派不出能独镇一卫的方面大员了,对于眼前这种情况,他们同样是束手无策。

    但是燕山的局势还在继续恶化。燕西燕中临时集中起来的赵兵,一是没有没有统一的指挥调度,二是士气低沉士兵厌战畏战,几次反击都是草草收场,不仅没有夺回失去的城池寨堡,最后连出击阵地也被突竭茨人占去了。紧接着燕东如其寨失守,随即北郑、孟关、姚寨一线全部丢失,突竭茨人进逼柁县,威胁端州。

    半月时间,燕山的局面已经几近不可收拾。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直躺在病榻上的燕山中军司马商成,提出一条建议燕山行营军务参知疏议主事、兵部侍郎、柱国将军陈璞,临时接掌燕山行营,假职燕山提督,暂时署理燕山一切军政事务!

    燕山上下没有牵扯到这案子里的官员,都在这条匪夷所思的建议面前呆住了。因为太过惊讶,他们甚至连一句赞成或者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

    陈璞也被商成的建议给吓住了。她怎么能插手燕山军政呢?她怎么可以插手实际事务呢?她……她在反应过来之后,第一时间就赶忙给商成解释自己不能这样做的原因。通过她的一番叙说,商成这才知道,原来陈璞从军是别有内情:东元十一年春天,她丈夫到定晋公干,五月,战死在安州;那时他们刚刚成亲不到一年。

    “……当时地方上只找到他的尸首,没找到他的头。”陈璞一边说,一边扑簌簌地掉眼泪。“后来,我让人带着钱,去突竭茨人那里买回了他的头……然后我就央告父皇,让我进了澧源大营。我想,总有一天,我能亲手替他报仇。但是重臣们不同意。”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抹掉脸颊上的泪水,说,“后来是父皇下了诏令,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读,说我入营后不问军务,不涉军令,不干军政,大臣们才作了让步。让我担了京畿行营副总管。”说着,她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委屈事情,泪水又涌出来。

    商成一听,就知道这是朝廷重臣们怕陈璞乱军乱令,才胡乱给她安排了一个行营副总管的虚名,其实半点事也不顶用。他听文沐说过,京畿行营是大赵立国初期为了拱卫京师而设立的军事衙门,和澧源大营与南大营一起合称京畿卫,只是国势平稳之后就渐渐失去了效用,再后来是高宗还是宪宗在位的时候年间,把澧源大营划给了兵部,南大营划给了平原将军,座落在上京城外的京畿行营就彻底成了个摆设。只是因为太祖太宗两朝皇帝都是自兼行营总管,后来继位的皇帝也都因循旧了这个制挂,因此上这个衙门才一直没有裁撤。

    他安慰陈璞了两句,就立刻把话题转回到当下燕山面临的严峻局势上。他严肃地告诉陈璞,无论是对外抵抗突竭茨人的进攻,还是对内安抚协调糜烂的局面,都需要一个令人信服的统一的指挥。萧坚他们被撤职,那么陈璞现在就是燕山行营的最高长官,再加上她大赵长沙公主的身份,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她都必须挑起挽救局面的担子。至于陈璞担心的什么“不得干涉军事”一一万事以国事为先,黎民为重,更何况如今情势紧急,也由不得她推辞!这是她的义务和责任!

    陈璞虽然阅历少,但是她并不是迂腐的人,“事急从权”的道理她也不是不明白,但是她不想总揽大权还有一个原因一一面对这么多的困难,这样艰巨繁杂的事务,她压根就不知道怎么办。

    商成给她的意见是,遇见事情多听下面人的意见,有困难就摊开来大家一起商量解决,先民政后军事,一步一步来。事实上,她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把大家招集到一起开会,讨论出一个可靠可行的办法之后,再以行营和提督府的名义下达和监督。

    可陈璞还担心官员们会不会同意她总揽军政,或者会不会表面上假作同意,然后阳奉阴违。

    这一点商成倒是一点都不担心。他给陈璞分析说,军队里的事情不用操心,因为回到燕山的兵里有一多半都是她带回来的,她说的话,这些将士能听得进去;至于地方上的官员,眼下他们最担心的事情是三件事,一是怕溃兵侵扰,二是怕上面没有明确的指示自己不能随便动用衙门储备的钱粮安置逃难民众,三是怕突竭茨人南下一一只要陈璞能把军队收拢,只要队伍能听她调遣,那地方官不可能不拥护她一一至少他们不会反对她。

    接下来发生的事也证明商成的分析很有道理。

    在以行营名义召开的卫治各衙门有司紧急会议上,在商成公开提出由陈璞接管行营署理提督府的建议之后,当卫军军官们表态赞成之后,以卫牧陆寄为首的文官们并没有公开表示反对。陆寄只问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陈总管准备什么时候以什么方法对付当前越来越严重的溃兵问题;

    第二个问题,陈督帅需要立刻下令各州县立刻打开官仓周济逃难的人。

    这实际上就是承认了陈璞的临时身份。

    陈璞怀着一丝忐忑和担忧,生平第一次坐到议事厅的帅案后面。她马上就按商成教她的办法,在行营议事厅里就陆寄提出来的两件事情征求了大家的意见,然后下发了几个命令,一是开仓救人,二是下令各地的溃军立刻就近向当地驻军报到,三是命令前线坚守,四是做出这次会议内容的节略摘要,然后用八百里紧急军报呈报朝廷。

    然后她就开始焦急的等待。她要等的不仅是各地返回来的消息,还要等朝廷对这件事的态度。无论怎么说,她现在的做法,其实是抗旨的大罪……

    这些天以来,不论是安抚难民,还是整顿败兵,事情的进展还是比较顺利,对突竭茨人的抵抗也比较成功,虽然没有夺回多少失地,可至少敌人已经明显放慢了南下的脚步。不管怎么样,她对自己最近的表现还是比较满意的。

    就在昨天,她一直惦记着的朝廷文告也下来了。可出乎她意料的是,送来的并不是上三省拟订当今用印的谕旨,而是兵部的一份公文:原燕山卫右军司马李慎复职;原澧源大营骠骑军旅帅西门胜,调燕山卫,出任左军司马;燕山卫中军司马商成,记首功一级。而她一直挂念的上三省重臣们,还有她的父皇,竟然出奇地没有一个字的指示。

    她反复考虑了很长时间,才渐渐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看来在她临时接管燕山军政事务的问题,似乎朝廷就当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同样是采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态度。

    无论如何,这个没有态度的态度就是最好的结果。她本来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可不知道为什么,当她从那份公文的字里行间看透了这层意思时,她的心里反而没有丝毫的兴奋和激动,反而有一种从来没体会过的沉重。

    “……这是你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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