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接任提督之后,卫署很快就依朝廷的制度为他安排了一个大宅院一一就是他养伤时一直住着的老驿馆。那里地方宽敞,屋子也多,本来就既气派又华美,李悭把那里当邸宅时,更是每隔一两年就要翻修一遍,如今地方早比当年扩出一倍有余,偌大一片地,亭榭楼台相望,高屋大厦掩映,堂守庐分庑廊蔽翼,比提督府的气度还要恢弘壮阔几分。前头李悭坏事,官上收回这片宅子之后也觉得左右为难不好处置,这样的宅院要是拿去作驿馆,谁背得起“奢华无度”的弹劾?可要是把这里闲置起来,也是“虚糜空耗”的罪名。现在好了,这宅院正好顺理成章地交给新督帅。不过他们还有另外的忧虑一一商成会不会因为犯忌讳而看不上这地方呢?毕竟那是李家的宅子……

    好在商成并没有拒绝或者反对这个安排。他这样做无疑让下面的人松了一口气。可这些人哪里,商成根本就不在意犯不犯忌讳的事情。他整天忙着处理公务,哪里还顾得上留意这些芝麻事。实际上,自打上任之后,他便在提督府后院找了一个独门独户的院落暂时住下,再没踏进老驿馆半步。

    他很快就回到了暂住的院子。

    这里以前也是李悭住的地方,正房厢房耳房俱全,由一道腋门分成前后两进。也正好有内宅外院之分,暂时没回屹县的霍士其也能带着二丫随着住过来。

    商成带着包坎苏扎还有几个近卫刚刚进院子,堂房里的门帘一挑,幞头长袍厚底靴一身男装的二丫已经接出来,挽着商成的胳膊着急地说:“快点快点!我和爹回来时买了蓠羹和灰瓦子李家的白面夹肉烤馍,还有好些吃食,都是热乎的!”顺手接了苏扎手里的一沓子公文,又对包坎说,“包叔,灶房里有酒,还有酱驴肉,你带大家去吃!”一边说一边把商成朝屋子里拽。包坎和几个近卫脸上都憋着笑,嘴里参差不齐地道谢。

    商成见霍士其也出了屋子,急走两步问候道:“叔,您怎还没歇着?”

    霍士其还没说话,二丫接口说道:“我们去北谯居听桑爱爱的唱书《三国志》,也是才回来。一一爹,你堵着门做啥?都进去都进去,再晚菜都凉了。”说着就把两人朝屋子里推,进来又吩咐两个婢女赶紧预备热水让商成洗脸净手烫脚,自己亲自动手把炕边的一架火盆挪到墙角,这才过来伺候她爹和商成吃喝。

    商成指着炕桌边的空位说:“妹子也坐了一块儿吃点。”

    二丫站在脚地里摇了摇头,再不肯上桌了。因为贪酒,这丫头已经被她爹在背后数落了好几回。现在她总算明白过来一个道理,和尚大哥叫她同桌吃饭,那就是还把她当没长大的小女娃看!这显然和她期望的不一样!她虚岁已经十六了,怎么还是女娃呢?她姐出嫁时也不比她大多少嘛……

    看她不肯坐下,商成也没勉强,自己拿了块馍边吃边和霍士其说《三国志》里的事情。他现在还惦记着书里那些让他隐隐约约感觉不对劲的地方。可是霍士其之前只在乡里坊间听说过一些三国故事,《三国志》还是来燕州之后才在商成这里看到的,断断续续读了一二十卷,连《魏书》都没看完,自然也就帮不上他什么忙。

    所以商成也没提三国里蜀国和吴国的事情,只是问道:“今天晚上桑爱爱说的是哪一段?”他知道,大茶坊里的唱书不会把整部《三国志》都讲一回,一般都只说官渡之战或者赤壁之战这些精彩故事。

    二丫神采熠熠地抢着说道:“今天晚上‘白楼门’说讲完了,吕布被曹操砍了。明天晚上开讲‘战官渡’。”但是她的神情马上又黯淡下来,抠着手指头说,“……和尚大哥,我们明天就要回屹县了。”

    “怎么?”商成惊讶地望着霍士其,问道,“你们要回去了?”

    霍士其放下手里的酒杯,说:“搅扰你一个多月了,也该走了。”

    商成马上说,希望他们再多在燕州呆几天。他告诉霍士其,再过段时间,清凉寺有个大佛会,燕山境内几座大庙的高僧大德都要来,还要开坛讲经,城里要热闹好几天,就算霍士其他们要走,也该等佛会完了再回去。他对霍士其说:“要不就不忙走。等过了春再走。那时候道路要好走得多。”

    霍士其说:“我们出来都两个月了,再不回去,怕家里惦记。”

    “那好办!您写封信给我婶,我让人给你捎回去,就告诉她,您现在在我这里住着,让她不用担心。”商成忽然记起来十七婶不识字,又改口说,“捎个口信回去也成。”

    可是不管商成怎么劝,霍士其就是不改口。他坚持要回去,而且是越快越好。他现在简直是归心似箭了!

    “你公务多,我在这里也帮不到你的忙,还要劳烦你惦记照顾,当叔的心头实在是过意不去。我和二丫这次来燕州,本来就不为什么英雄宴,就只想看看你的伤作养得怎么样。我和你婶都着实惦记你。现在既然看见了,又知道你立下这样大的功绩,闯出这样大的前途,我也就放心了。你安安心心地为朝廷做事,家里的事情你不用惦记,有我和你婶在,就不会出什么纰漏。再说,我也不能再在燕州呆下去了一一你也知道,官身不自在,我现在虽然只是文散官,但怎么说都是从八品下的承务郎,官上随时都可能召辟……”

    商成沉默下来。看来他是没办法再劝说十七叔了。他拿过酒壶,给霍士其的酒杯斟满,正想说话,二丫忽然说道:“和尚大哥,你是咱们全燕山最大的官,你说一句话,我爹不就留下了?”

    商成还没开口,霍士其已经厉声呵斥自己的闺女:“谁让你乱说话的!没点规矩!去,把这几样菜拿灶房里热了!”二丫可怜巴巴地望了商成一眼,看他不替自己说话,只好委屈地端起桌上的两样荤菜去了。

    商成对还有些生气的霍士其说:“叔,您别生气,二丫妹子也是有口无心,并不是成心胡说。她只是不懂这其中的道理。”他虽然是燕山卫的提督,地位高权柄重,可办事也不能不依着国家制度来,别说越过州县两级地方擢升霍士其,就是俩人平时的聊天说话,他都不能把公务上的事和霍士其说。这是制度!当然霍士其更不能找他打听……

    霍士其摇头苦笑了一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是衙门里的时间长,当然知道商成在说什么一一他是端州屹县人,就是官上有召辟,也是端州屹县来召辟,和商成不相干!

    他执着酒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炕桌上的纱灯,许久才叹着气说道:“和尚,我知道你现在支撑这个局面艰难,我也是真心想帮你一把。可……可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帮你。”

    商成点了下头,说:“我知道。”眼下的情况,别说他不可能让霍士其帮忙一一当然霍士其也帮不上忙一一就算他让霍士其帮忙,霍士其又能帮上什么忙?粮食暂时不缺了,可背井离乡的灾民怎么办?卫署大库里不缺钱,可有钱又能怎么样?地方上不报帐册,有钱都没地方用啊!卫署几大衙门天天都有扯不完的皮,陆寄和狄栩鸡狗不到头,巡察司梗着脖子和自己打擂台,扣着一大群官员死活不放人……

    唉,要想化解这些部门之间的矛盾,把他们都捏合到一起,实在是太难了;而且也不可能是短时期就能做成的事情。他现在只能尽自己的最大努力维持住局面。但是他也知道,即便是维持,也只能是他的痴心妄想。他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控制住三州二十九县啊!何况他现在连燕州都控制不了……

    必须尽快地想出个办法!即便地方上的做法一时不能改正,卫署的几个衙门也必须在意见和行动上做到统一!哪怕是形式上的统一也行!

    可他具体该怎么做呢?怎么样才能让卫署做到“形式上的统一”呢?

    他皱着眉头想了很久,似乎有了点主意。

    反复斟酌和完善脑海里刚刚形成的办法之后,他郑重地问霍士其:“十七叔,假如我希望您留下来在卫署里做点事,您愿意不?”

    商成脸上的严肃表情让霍士其惊讶地差点捏不稳手里的筷子。他使劲地点了下头。他怎么可能不愿意?

    在得到霍士其肯定的答复之后,商成说:“是这,我预备在卫署里设立一个临时应急的公廨,我来作公廨的主事首官,陆寄和狄栩是副主事,卫署其他几大政务衙门的首官还有燕州陶知府以及州学的温教谕,都是公廨的主簿。这个公廨不管其他,只专门负责处理眼下燕山卫遇到一连串问题,象赈济饥民、灾民返乡、官府扶持战后重建等等事务,都由这个临时公廨来具体处理。”他凝视着霍士其,慢慢地说道,“这个公廨不做计划,只负责执行,而且除了主事主簿之外,只设一个执事一一你来做这个执事!”

    虽然霍士其并没有完全明白商成这个主意里的意思,但他还是马上就答应下来。他想,不管怎么样,能给和尚帮点忙就好!再说,有一大堆主官在背后给他撑腰,他这个临时的执事做起事情来也很容易!

    第二天,商成在和陆寄狄栩商量过之后,立刻就宣布“燕山善后临时总抚司”成立,他亲自担任主事,陆狄二人出任副主事,另外还有十几个燕州各衙门的文官当了主簿。很快地,这个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总抚司就开始动作了。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限令地方州县立刻呈递受灾影响的详细帐册,并且言明,这将和地方官员的考绩联系在一起。

    因为不清楚这个衙门的底细,所以地方上立刻就一改过去一段时间拖沓的办事作风,人们一边打听和议论着这莫名其妙的个总抚司,一边飞快地把早就预备好的公文和帐册加急送去燕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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