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当东方天际露出第一抹朦胧的鱼肚白,整座城市还沉浸一片稀薄的晓雾里的时候,城西清凉寺里的钟声就和着僧人们早课的诵经声一起响起来。几乎同一时刻,东边钟鼓楼上也敲响了晨钟。伴随着一东一西遥相呼应的悠悠扬扬的醒钟嗡鸣,从分散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几座小庙里走出三三两两的头陀和行者,走进四面八方的大街小巷。他们一面有节奏地把手里的铁鱼片敲得叮当响,一面大声念诵着人们耳熟能详的佛号,用佛家的虔诚祈祷把城市从沉睡中唤醒……

    当太阳从遥远地平线尽头的山脊上吃力地爬起来,把第一缕金色的朝霞撒在城墙上时,燕州城东西南北四面的城门已经大开,城门洞里,赶早做买卖的商贩和庄户们正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他们赶着马车驴车,撵着黑猪白羊,挑着柴禾担子,在城里城外道路两边街头巷尾的早点铺主人家卖力的吆喝声中,在骡马的橐橐蹄声和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吱呀声里,脚步匆忙地走进了这个刚刚从酣梦中醒来的古老城市……

    当阳光漫过只和提督府隔着两条街的古佛寺里的七宝塔时,燕州城已经彻底恢复了活力和朝气。饼馍店里做饼子搓麻团的师傅们把擀面杖在案板上敲得砰砰啪啪响,提醒着人们,赶早市的时辰已经到了。随着一声声“果子!油炸果子喽!”、“麻饼!各出炉的热麻饼”……的吆喝声,还没来得及梳洗只裹着围头穿着罗裳的妇人们就挎着蓝提着筐,去离家最近的集市上做采购。很快地,城里到处都飘起了炊烟,炸果子的油香气和着柴禾燃烧时散发出的白雾弥漫在城市的上空。

    遍布城内各个角落的各种店铺也在这个时候纷纷开门营业了。金银铺、铁作铺、白衣铺、头面铺、纸札铺、折扇铺、皮货铺、珠子铺、牙梳铺、粉香铺、花铺、带铺、鞋铺、书铺……千行百业,都迎来了新的一天。

    假如说晌午以后的燕州城属于南市和草席市的话,那么在晌午之前,最热闹的地方无过于古佛寺外南河边的集市。这里是一个自发形成的大市场,历史至少能上溯几十年,远在燕山设卫之前就有了这个市集。规模也大,沿河两条街面,常驻的肉店、粮店、面铺、菜店、油店、酱店就有百几十家,挑担子摆摊子支个炉子卖茶饭的小商小贩更是数不胜数,每日清晨时分最热闹的时候,来这里买菜买粮的居民摩肩擦踵填街塞市,吟唱自夸声、喧哦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万声糅杂仿佛群鸟啁啾,闹热得不得了。

    眼下,商成披着件汗褂子,穿着条裤脚大撒着的青罗裤,光脚蹬着双圆口布鞋,就混在赶早的人群里慢慢走着。他现在的这身穿着,看起来完全就象个进城找活路的揽工汉子,虽然人们不时用带着几分畏惧的眼神惊奇地看一眼他的黑眼罩,可荏谁都不会把他和声名赫赫的商瞎子联系到一起。

    一一过去半个月里,他再一次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这一次人们议论纷纷的不再是和他有关的谣言传闻,而是他向全卫军民下达的一道文告。文告是提督府的首席文案草拟的,洋洋洒洒数百字,四骈六俪辞句华丽气势磅礴,可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两个字:剿匪!而且这绝不是历来提督上任之后必有的那种官面文章喊喊口号而已,文告上还罗列着处置土匪的详细办法:

    “……自文告发布之日起,及五月一日子时止,凡情势所迫不得已通匪资匪且能自行向官府请罪者,只罚钱粮;凡匪劣凶顽之徒,能于五月一日子时前向官府缴械投案者,依情节轻重,罚三月至三十六月苦役不等;……凡检举揭发匿案隐罪不报之事者,减罪;缚匪劣凶顽之徒投案者,减罪;……另有齐秃子、郝老道、穿山猢狲……等匪首惯寇计一十三人,凶残暴戾为祸一方,永不赦;凡能缚此等贼枭投案者,除犯谋逆并害命两罪者以外,其余皆免罪……”

    人们很快就从这份处罚细则里嗅出不同寻常的味道一一这一回剿匪,再不是以前那种既抚又剿的手段,而是只有剿和罚,不管是不是主动向官府投案,都必须受到惩戒。

    只剿不抚,这可是咱们大赵朝开国从未有过的新奇事啊!

    在对这份破天荒的文告啧啧称奇之余,人们也纷纷赞同提督的钧令:本来就应该这样;要是当土匪都不受点惩罚,那谁还愿意当良善?同时大家也对商成有了一些新的看法:看来这倒象是个真心为燕山卫着想的人!不过也有不少人对此嗤之以鼻:漂亮话谁都会说,关键还是要看商瞎子怎么干!

    文告发出的第四天就传来了消息,敢在这个时候顶风作案的一股土匪在燕水北岸落网,自匪首穿山猢狲以下七十八名土匪,全部就地斩首;第八天,燕边县急报,卫军和边军联手踹平了土匪小跳蚤盘踞的三个村寨,斩首一百三十一人,服苦役六十三人;第十二天,枋州方面急报,黄口寨土匪内讧,巨寇齐秃子毙命,匪众二百六十九人缴械;同一天,祝县急报,匪首谢四自缚投案……

    一连串振奋人心的消息立刻让人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现在,就是最顽固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商瞎子的雷霆手段,说不定真能根治了燕山的匪患。

    有时候,一些看似不相干的事情之间总会产生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就象这回剿匪一样,接二连三的喜讯也渐渐扭转了文官们的看法,一些不看好商成的官员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是行动却明显和过去不同,他们开始以一种较为积极的态度来看待他们的假职提督了。就是一直咬死不能大兴水利的陆寄和狄栩,也开始松口了。

    昨天晚上,商成和陆寄一直长谈到深夜,好不容易才说服陆伯符放弃原来小打小闹的想法,转而支持自己。累了一晚,他本来想趁着今天沐休日睡个懒觉,结果刚睡下不久就被晨钟闹醒,紧接着古塔集一开市,沸沸扬扬的买卖歌叫声一起,哪里还能睡得着。他在提督府里百无聊赖,又想起了集市上的豆浆果子,干脆叫上苏扎和两个护卫,也过来赶早市。

    他一边走,一边不停地站住脚朝四周张望,寻找他上回光顾过的那家果子店。

    十来天以前,他来过这里一次。那还是州府刚刚开始治理城市环境的时候,因为这里太过脏乱,又不好管理,所以陶启就想取缔这个“农贸市场”,结果想法还没落实就招来一片骂声。老知府自己拿不定主意,就跑来找他讨教;他就是因为这事而特意来这里“考察”过一番。他最后否决了陶启的决定。这个集市不能撤!这里不单支撑了半个城市每日的吃喝穿用,还有上千的人指望着在这里挣份钱粮用度,要是把集市撤了,这些人去哪里讨吃喝?不过古塔市的脏乱也是个问题,别的不提,就是每天散集之后大量的污糟烂菜直接扫进南河,也着实让人挠头一一日积月累下来,几个地方垃圾堆得比河堤还高了,天气一热,绿头大苍蝇一飞就是一大片,翅膀震动时的嗡嗡声有时都能掩住集市上的喧闹……最后他和陶启商量出的办法是按商贩人头收取“清洁费”,管它店铺大小多寡,一处买卖缴一文钱,州府再拿这钱去雇人来打扫。这样做虽然小商贩们要吃点亏,但是急忙中也想不到更妥善的法子,只能先顾着一头,等环境整治好了再来慢慢想办法。

    也就是在那次“考察”中,他在这里的某处买卖摊子上吃到了很合胃口的煎果子。

    可现在他再也找不到那处买卖了。

    他在街边站下来,恼火地挠了挠下巴。难道那卖果子的今天没来?不对啊!他记得上回是坐在店里吃的早饭。

    “呀哈!”旁边一声嘹亮的迎客喝唱把商成吓了一跳。“老客来咧!里面坐一一油炸果子热麻饼甜豆浆酱驴肉清肺汤豆鱼粥羊肉馅白面馍一一”女店主一面唱歌似的吆喝,一面抽了搭肩膀上的汗巾子刷刷刷挥几下替商成他们扫身上的灰土,扯下腰间掖着的抹布利索地把方桌条凳揩抹一遍,满脸堆笑问道,“您来几样?”

    商成笑呵呵地先坐了,又让苏扎他们也坐,这才对女店主说:“都来一份。”又对苏扎他们说,“这里的吃食不错。上回我就是在这里吃的豆浆果子。”又对手托大木盘布菜馔的女店主说,“老板娘好手艺。”

    老板娘眯眼笑道:“我们老王家果子的手艺在燕州城里也是有口碑字号的。不瞒客人说,就是现今的提督大将军,也常来我们店里吃喝。”说着把一碗调和过的酱放桌上,“老客是常买主,这碗酱就不收钱了,权当是看顾我家生意的谢礼。”

    苏扎恍若没听见一样,扭着脸四面张望查看周围的几桌客人;同来的亲兵才十七岁,虽然老成,可到底是少年心性,听老板娘胡说瞎话,一脸古怪笑容使劲埋下头。商成嘴角带了笑容,问道:“那可要谢谢老板和老板娘了。一一对了,你才说,提督大将军也来过……他真来过?”

    “老客还不信?就你现在坐的这桌子这凳子,就是提督大将军坐过的地方!我是看老客是照顾我家生意的熟买主,才担着风险让你坐了,要是被大将军知道了……吓,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小亲兵终于忍不住了,扑哧一笑饼渣喷了自己一身。老板娘还不知道瞎话已经被人看穿,兀自说道:“这小兄弟不信我?上一回背街老店里住的王秀才过来,出五百文想坐这位置沾点大将军的福气,我们都没敢让他坐。”

    商成强忍着笑,再问道:“老板娘,你见过大将军一一那个商瞎子,他长的什么模样?”

    老板娘倒有些不乐意了,说:“客人别听别人胡乱传言!一一什么瞎子不瞎子的,那都是别人乱传!大将军是灌口二郎神君转世,不为斩除妖魔,额头上的法眼是不会睁开的,平常人没见识,还只当我们大将军是瞎子……”

    二郎神转世?商成也差点把一口肺汤喷出来。

    老板娘还要说话,灶上烙饼子的老板已经骂道:“死婆娘,你没事乱嘈嘈什么?闭上你的臭嘴!一一前街胡大仙说了,这事咱们知道就好,不能乱传!不然天上的神仙知道大将军在这里,肯定要叫他回去镇守天庭!”

    商成咽了嘴里的汤和馍,还想打听几句胡大仙如何评价自己的,就看见一个幞头长衫的年青人来到店铺前,说:“王家老哥,来两个驴肉夹饼。”

    一一高小三?他怎么也来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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