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晌午的时候,一直请假在忙婚事的包坎突然来了。

    他一走进院子,就立刻被吃饭歇晌的人团团围住,除了三两个刚刚才来这里做事的书吏,其他人不管之前和包坎熟不熟,大家都朝这位准新郎倌讨要婚礼的请柬,并且全都声言自己肯定要去赶红火。好在包坎早就有所准备,怀兜里掏出一叠红揭纸挨着个散了一圈,又嘻嘻哈哈地说了半天话,这才挤出人群进到堂房找商成。

    商成正在耳房里睡午觉。听见外面的热闹,他已经起来了,这时候看见包坎进来,先不忙着问他的亲事办得怎么样,只是关切地说:“吃了晌午没?”

    包坎说:“不用了。早上去接两个远路上的舅舅一家,回来得迟,刚刚才陪他们吃过。”他一面说一面在墙边的鼓凳上坐下,揭了幞头拿在手里扇风,又撩起新崭崭的红绸直襟的衣角抹额头脸颊的汗水。

    商成拿了个茶盏,从小几案的铜茶壶里倾了大半盏水,递到包坎手里,问道:“婚期定好了?”

    包坎接了杯一口气喝光,抹着嘴角说:“定下了。”说完他怔了一下,正想站起身,被商成一只手压在肩膀上,就笑了笑,继续坐在凳子上说,“本来想在大街上随便找个风水先生挑日子的,可我两个哥不同意,最后是请祝县龙虎宫的玉山道人定的日子。婚期就在四月十四。”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张红头烫金大帖,立起身恭恭双手捧着交给商成。

    商成打开请贴看了一下,对包坎抱歉地说道:“……你看,我明天就要去端州公干,你的喜日子我怕是赶不上了。”

    “没事。大人的公事要紧。”包坎不以为意地笑道。他知道商成的的脾性,也知道眼下衙门里事务繁忙,所以在来之前就已经存着商成可能来不了的念头,现在听商成一说,倒不怎么失望。他还开玩笑说,“只要礼能到,人来不来都无所谓。”

    朋友的理解让商成很感激。他在炕头书架最上一层取下两个锦绸包着的礼盒,笑着说:“礼肯定能到。本来说等你大喜那天让人给你捎去的,你既然来了,那就正好先奉上了。一一这是我送给你们俩夫妇的一点薄礼,一个玉佩和一对玉镯子。”

    包坎看也没看就把两个小木匣子揣进怀里,问道:“大人明天去端州,预备带哪些人?要不,我把婚期延几天?”

    “这回不带你。石头和田小五和你相熟,他们也留下。我就带苏扎走。”商成说,“这一趟不单是去端州,还要去屹县视察军务,然后从南郑再兜回来。这一去一来,就算路上顺利,我估计要走二十天。这么长时间可不能让你跟去,要是耽搁了你的婚事,你家里人还不得把我骂死?”

    包坎低头想了想,说道:“苏扎这人办事踏实,他跟去我能放心。不过大人还是要沿途布置好关防,各州县都要专接专送。另外,大人要把道路行程写成札片按天驿传回来,免得衙门里惦记……”说到这里,他抬头凝视了商成一眼。在西马直时商成就干过这样的事情,一走好几天连个音信都没有,结果闹得满寨子的人都跟着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听包坎提起往事,商成也有些赧颜,他抚摩着脸颊上有些发红的伤疤,呵呵一笑说道:“好,听你的。”

    包坎笑道:“这怎么是听我的呢?就算我不说,估计苏扎也会这样做。我不过是多句嘴罢了。”

    商成听包坎的话里已经**了责备的意思,就没有再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转过话题问:“你婆娘和老丈人,他们在燕州还住得习惯吧?”

    “婆娘还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嫁了我这个军汉,就只能认命跟着我吃军粮。老丈人好象不大习惯城里。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不过今天说米价高,明天说油钱贵,后天又说一斤羊杂碎也要十五文,腌腌臜臜翻来覆去地说……”他大概是想到了丈人廖达心疼钱的愁苦模样,端着空了的茶盏抿嘴一笑,“等亲事办下来,他大概就要回去了。”

    “啊,怎么走得这样急?我还说抽时间去看他,想和他拉拉话的。”商成说。他对廖达的印象不错,西马直打井筑堰塘时,这人跑前跑后地忙碌,热心地出了不少主意,也出了不少力气,虽然说因为贪图小便宜被他骂过几回,不过总体来说,这人依旧是个好乡绅。想着他又有些歉然一一廖达来燕州这么长时间,他都去拜访问候一下,实在是缺了礼数……

    他低声问包坎:“对了,你筹办亲事,钱还凑手不?要是不够花销的话,尽管开口,我这里有。”

    包坎哈哈一笑,说:“不用你提醒,要是不够,我自己会拿。一一你的钱粮册子都还是我在保管哩。”玩笑开过,他正容说道,“钱没问题。我自己也有些积蓄,虽然办不成什么大事,讨个婆娘还是够用。钱老三和范全上回来,又和仲山一道在城外替我置了三十亩地;石头也送了我一处宅院。唉,他天天耍钱鬼混的人,我还以为……”他说着说着没了声气,咬着嘴唇低下头,旋即又抬起来,眼底闪着水光笑道,“你看,该我自己来操心的事情你们都替我经办齐整了,我这个当新郎的就只剩迎亲拜堂进洞房了……”他伸手抹了把脸,连汗带泪水一把糊了,吁了一口长气,问商成说,“上个月听你说,月儿小姐要来燕州,这都多少天了,怎么还没个消息?”他今天过来也想打听一下这个事情。他有些担忧月儿会不会在路上出什么事。虽然说最近从东到西各地都在大张旗鼓地剿匪,可土匪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万一月儿他们……他急忙煞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把这个糟糕的想法从心头抹去!

    商成提着铜壶帮包坎手里的空茶盏续上凉茶,说:“这月初一接到了屹县的通报,十七婶和月儿他们是上月十八上的路,计算路程,估计到燕州的时间就是这两三天里的事。他们能赶上你的大喜日子……”他还想说下去,听堂房里有人敲门,就停下话问,“谁啊?”

    “禀督帅,端州府推官周翔请见。”

    “知道了。你让他先进来……”

    有官员来见商成,包坎马上就立起身告辞。商成把他送到正房檐下,就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文官刚刚走进院子,便站住脚步对包坎说:“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了。你帮我给廖公带个好;要是可能的话,就请他多住几天近太忙,实在是抽不出时间去看望他,等我回来之后一定要登门向他赔罪。”

    包坎答应着去了。

    商成立在台阶上,望着那个在阶前驻足的文官说:“是端州周推官?”

    周翔抱拳握手身体略略前倾行了个下级见上官的拱手礼,直起身不卑不亢地说道:“下官正是周翔。”

    商成眯着眼睛仔细地把周翔上下打量了一回,中等个子,和和气气白白净净的面庞上一双细长眼睛,看着也没什么光气。他有点纳闷,这周翔挺普通平常的一个人呀,怎么就能把一贯桀骜骄横的李慎逼得跳脚,三天两头朝卫署发公文告私状?这个人更厉害的地方是他竟然能让陆寄和狄栩同时都为他说好话。而且,根据传闻,最早提议举荐自己作提督的人里也有他……思量着,他点头说道:“调你来卫署的公文下发才两三天,想不到你就到了。进来坐下说话。”说完转身先进了屋。

    等周翔在堂房里坐下,亲兵献上了茶汤出去掩上门之后,商成才接上刚才的问题:“卫署的调令你接到没有?”

    在他观察周翔的同时,周翔也在观察他。

    这还是周翔第一次和商成面对面地打交道。在此以前,他只是从同僚和师长那里听说过商成的一些逸闻往事,因为故事的内容太离奇,所以他并不怎么相信。一直到现在,他还是不相信面前这个渺了一目的青年人竟然会有那么传奇的经历,更不能相信就是这个假职提督,正在筹划着一系列足以让燕山发生巨大变化的方案和计划。和陆寄与狄栩他们不同,他一直在地方上做事,对燕山当下情况的了解更深刻。他知道,只要商成提出的三桩大事都能办成,再彻底解决北方突竭茨人的问题,那么要不了几年,燕山卫就能变得和南边的中原州府一样繁华富庶……

    听见商成问话,他赶紧收摄起起伏的心神说道:“是在半路上接到的。下官和李慎闹了纠纷,李将军让下官滚蛋。李将军还下官带话,让卫署重新选派个‘爱兵如子’的推官去端州。”

    “怎么回事?”商成皱了眉头问。

    “还不是为了剿匪。李大将军爱惜士卒,不想让将士们饿着肚子去打仗,就下令端州各县向卫军提供钱粮牛羊犒军。督帅知道,燕东受去年兵祸牵连,地方上实在不景气,耕地的牛都凑不齐,哪里去找供给大军的富余?李大将军‘体恤’下情,就说没有牛羊折合钱粮也成。下官倒不是不情愿劳军,可我就想不明白李大将军提的‘折合钱粮’是怎么回事,就顶着找李将军要个说法,还为此和他争辩了几句。结果,李大将军‘燕东指挥’的架子一端出来,我就被免了差事……”

    商成已经听明白是怎么回事。李慎又借着剿匪的机会朝腰包里搂钱了。唉,真不知道这个人脑袋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就是装一盆子糨糊,也该知道此时此刻伸手抓钱会是个什么下场吧?他就不怕吃多了屙不下吗?

    但是他不能在下属面前表现出自己对李慎的不满,于是就说:“端州的事情,卫署另外会派人去接手,你就不要再担心了。巡察司稽核,卫牧府保举,你平调到卫署作参知政事,主要是分管户科的那一摊子事情,具体的事务是执行卫署的新方案一一修水利,修道路,另外就是抓紧落实对投案自首的土匪的惩罚和安置。你今天先休息一下,明天去找陆牧首,他会给安排具体的公务。另外,你要抓紧时间熟悉人事了解情况,争取尽快地把摊子铺开……”

    他又和周翔详细地讲解了三件大事的进展情况,交代给他一些需要很快得到处理的具体公务,商量了一些可能会遇见的困难和难题……

    两个人你说我听,一直到天擦黑才把事情谈完。商成留周翔下来吃了顿简单的夜饭,这才把他送走。

    周翔前脚才出院门,陆寄后脚就进来了。他是来商量修缮几条官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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