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元皇帝眯缝起眼睛,仔细审量着手里的金镯,不疾不徐地慢慢说道:“无首级不计功勋,这是国家制度,谁都不能更改。你做得很好。”他把镯子放下,向后仰着身子,又道,“我朝自高祖升平四年征西凉开始,到昨夜张绍传递回来的战表为止,与突竭茨人的百年征战中,沙场上缴获的撒目金牌前后共计六十三面。朕登基以后,东元元年有两块,四年有一块,六年有一块;东元六年之后,连续十二年再没一块金牌送进内廷。有时新春元宵想赐皇家子弟一点好东西,可左右看看,除了土地金银钱帛这些凡俗碍眼之物,再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每一年春秋的祭祀,朕总觉得愧对苍天的厚德,也愧对我陈氏的列祖列宗,有时候忍不住就想,到底是不是朕的德行有亏,所以上天才以此景象来警示朕”

    他拉家常一样地絮絮而谈,下面的大臣都是恭坐敬听,谁知道话题却陡然转到“天道帝德”上,这一下谁还能坐得住,老相汤行头一个就站起来,倾身低头一脸的肃然:“圣上毋须自责。圣君二十年勤勉政治,百官万民无人不晓,是以中原安定百姓安宁,东元十九年国家赋税三倍于东元初年,比高祖升平末年更是多出三十倍也不止,此”

    东元哂笑一声打断他的话:“汤相不必拿这事来宽朕的心。文治么,朕稍微有点,武功却绝谈不上。”他摆摆手,示意大家都坐下,继续说:“去年征讨突竭茨,十万大军糜费亿兆,最终却只落得不胜不败的局面”这话一出口,刚刚落座的大臣又都诚惶诚恐地离座聆听。都听出来了,皇帝这是在警告大家!虽然朝廷早就诏告天下,去年和突竭茨的战事是你来我往打了个不输不赢,其实真正的结果谁的心里都一清二楚,要是没有长沙公主在危难中毅然挑起燕山的大梁,只怕北方的局面就要糜烂到无法收拾的地步,连带着中原和两京都会动摇

    东元帝却象没有看见大臣们的举动一样,声色不动又把话题转圜回去:“不过事情总是这样,失之东隅收之桑渝,战事胶着,突竭茨的撒目金牌好歹是有了点起色。陇西定晋渤海三卫倒也罢了,值得一提的是燕山卫,这两年里很是替朕争脸面。”说到这里他略顿了一下,深邃得看不见底的眸子极有深意地瞟了商成一眼,继续说道,“从东元十八年到现在,燕山送来的撒目金牌就有十五面。前年夏天李慎在燕东大败突竭茨人缴了三面;去年冬天,还是李慎,依旧是燕东大捷,一仗就缴了七面金牌,让朕欢喜得两天两宿没能合住眼。想不到张绍也是如此骁勇善战,一仗缴获了五面金牌不说,还打死一个突竭茨王族,送来一个舍骨鲁金镯。张绍张继先名字”说着,又撩起眼皮看了商成一眼,看商成脸色依旧一付很沉得住气的模样,心中也有点惊讶一一他大张旗鼓地先夸李慎后赞张绍,本来就是想激起商成的争胜之心,谁知道他的宣威将军燕山假督却仿佛没有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安静沉稳得就象是一座山一样巍然不动。

    他禁不住暗暗赞叹了一声:绚言不动其心,绮物不夺其志,这商瞎子倒确实象是员大将!

    可他东元帝哪里知道商成的心思早就没在这含元殿里了。

    就在刚才,商成突然意识到一个棘手的新问题:突竭茨东庐谷王的儿子死在留镇,这事会不会影响到明年的军事行动?

    不会!这是他得到的第一个判断。他虽然没有见过东庐谷王,对这个人也没多少了解,但是从过去的三场战事来看,这是个头脑很冷静筹谋很周全的厉害对手,应该不会因为个人的感情因素而做出什么鲁莽的决定。所以明年突竭茨人的攻击重点还是在燕东。对突竭茨人来说,囤积在屹县的钱粮根本就无法舍弃,那里堆积如山的粮食布匹药材军械还有银钱,就是他们做梦都想咬上一口的肥肉。

    不过也不能排除敌人转移攻击方向的可能性。他知道,人在极端痛苦的情形下,很多时候做的事说的话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东庐谷王痛失爱子,悲愤交加中头脑就不见得还能保持清醒,为报一己之仇而罔顾其它,不顾一切地攻打留镇和燕中,这也不见得就一定是个天方夜谭的故事。再说,毕竟突竭茨还是个草原游牧民族,民族风俗和行为习惯和中原的汉族文化大相径庭,很多在汉人眼里匪夷所思的举动,在他们眼里就是理所当然。这个时候就算东庐谷王知道直取燕中不是好主意,可被情势所迫而不能不有所行动的话,那留镇和燕中方向就有危险了。而且,假如东庐谷王真要选择燕中为突破方向的话,那他和张绍制订的军事计划也必须做很大的调整。

    更让他担忧的是,他眼下还不知道张绍他们在突发情况下有没有做应变的预案和调整。他认为,张绍还没有重新做出部署。张绍这个人太保守,缺乏主动精神。而且,他的威望和资历不足,连西门胜都不一定会听他调遣,更不用说李慎。特别是李慎。如今燕山卫军的机动兵力几乎都在李慎的左军,要是他和张绍闹起矛盾纷争,那后果可能会不堪设想!

    看来,他必须尽快地回到燕山。他需要掌握第一手的情况,然后尽量做出一个正确的判断。

    “商将军,这次燕山卫和张继先将军都立下大功劳,你觉得朝廷应该给个什么奖赏?”

    东元帝此言一出,几位大臣都是相顾愕然。朝廷决议某一位官员的升迁赏赉,事先征询其主管官员的看法和意见倒是很平常,可眼前的事情却绝不一样。商成在燕山送来的功勋簿上位列第一,朝廷议论有功将士的封赏,第一个就要避开他,怎么圣君偏偏找他来征询一一哪里有这种道理?而且听圣君的话里独独提到张绍,似乎有削减抹杀商成功劳的嫌疑,这样做又会不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汤行和张朴交换了一下眼神,在座椅里一欠身就想站起弥缝东元帝话里的疏漏,商成已经起立说道:“禀圣上,臣是边镇,又是将军,封赏一事不能建言评论。”

    东元帝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点头一笑,语带揶揄说道:“将军是不是怕风评不好,要避嫌疑?”

    “皇上圣明。”商成也就笑了,随口把一个小小的马屁拍过去。他哪里是避嫌,其实是因为这样的大事必须经他和卫署几个衙门一起磋商之后才能向朝廷提出成熟的建议,他不可能急急忙忙就回答。不过从他个人的角度出发,他当然希望朝廷的犒赏是越重越好。将士们浴血鏖战,求的不就是个富贵发达么?

    东元帝正容说道:“朕和大臣们有过商议,初步拟订,燕山卫此战有功将士,功勋皆加一等从优赏赉抚恤。张绍主持战事方略先有一功,留镇大败突竭茨再是一功,两功相合,决议加张绍勋衔一级,晋明威将军,赐爵开国子,袭五世,另荫一子右銮仪尉,选调掖门禁军”

    东元帝突然抛开刚才君臣商议的结果给张绍赐爵,突如其来的决定让众人惊愕之中根本就无法及时反应。左相汤行还在沉吟思索,右相张朴已经站起来向后退一步,双臂一环拜手说道:“复圣上!一一臣有异议!”

    东元帝抬了手向下一招:“张相稍坐。”他也没看张朴,冷峻的目光平视前方,慢悠悠一字一句极是清楚,“张绍送来的五面撒目金牌,刚才朕已经分赐了三块给太子和成都王、济南王。余下的两块,就赐予张相国和萧老将军。了,这事就这么定了,宰相公廨按朕的话拟个旨意,缴内书房用印之后明发天下。”说完,也不等张朴和萧坚拜谢君恩,再不看众人一眼,拿了金镯就背着手绕屏风走了,剩下一班各怀心事的大臣在殿堂上面面相觑。

    几乎是所有人都在瞬间便想明白了东元帝这突如其来的决定中的深刻含义。这是皇帝第一次公开表明了自己在南北之争中的态度。毫无疑问,圣君是支持向北作战的。在赞成燕山卫提出的军事计划的同时,他也没有因此而疏远南进派,所以他把金牌赏赐给张朴和萧坚。另外这也是个信号一一东元帝大概再也不会追究去年兵败草原的责任了

    当然,这殿堂上并不全是明白人。这个人只能是商成。因为性格、年龄、人生阅历还有政治经验的欠缺,他眼下无论如何都不能立刻理解如此复杂的政治生活。也许,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无法成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他只能是一个合格的将军,或者还会是一个合格的提督。我们真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可能是好事。

    也许是坏事。

    不管怎么说,商成终于见到了皇帝。弥补上最后一个小小的遗憾,他现在总算可以丢丢心心地回燕山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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