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出了客栈,段四领头带路,沿着方才九娘子遁走的方向就一路追索下去。为了不至于走错方向,俩人一路走还一路不停地找人打听,问人家有没有看见一个年纪约莫二十五六穿黄衫杏裙的大眼睛nv人路过。大多数被他们找上的人,都摇头说没留心不知道。不过也有好心人,听他们一说,问了几句九娘子是怎般相貌如何衣着,马上就热情地给他们指点方向。

    有了九娘子的行踪,两个人登时就来了jing神,甩开腿便追赶过去。

    可左追右追左赶右赶,xiǎo洛河都来回跨过两遭,上京八景之一“故垒飘絮”的杨柳长堤都爬上爬下三回,各自累出一身臭汗,楞是没看见九娘子的半个影子。

    再从长堤上下来,商成是不想走了。他在路边茶水摊的条凳上一屁股坐下,连声喊着茶老板“来三碗凉茶!”,就把裤脚拉扯到膝头上,顺手抓过凳脚下不知谁扔的烂蒲扇,呼啦哗啦地摇。“先歇口气。一一娘哟,这一趟怕撵出来有十里地!那婆娘就算肋条上chā了翅膀,也飞不了这么远吧?”

    段四不吭声,一口气先把茶水摊摆在车前的两碗当幌子的凉茶喝个底朝天,骂了句娘,这才说道:“十里怕是不止了。遭娘瘟的,谁知道这婆娘这么能跑!”他把老板舀给商成的头一碗凉茶接过来,又灌了半碗下去,便端着碗四边踅摸着找个坐的地方。

    茶水摊前本来还有两三个人在歇脚喝水,看见他们俩,茶水也不喝了,脚也不歇了,摸出几文钱丢在xiǎo车上,头也不回地就走。

    这时候商成正在咕咚咕咚地喝水,没怎么注意。段四却觉出事情不大对路。他端着碗,瞧了瞧那几个脚步匆匆逃也似离开的茶客,又端详了商成一番,再看了看自己,一下便反应过来,顿时气得差点把碗摔了,拍着大腿张嘴就骂:“我遭他娘的!这帮刁民!”

    “怎么了?”商成问。他其实也觉察出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只是赶路赶得急,口渴累乏一起涌上来,脑筋一时便没转过弯。

    段四还在跳脚luàn骂,说:“看看你穿的是啥!”

    商成低头一看,自己出n时走得急,穿的就是那件冲罢凉随后抓的汗褂子,又因为天实在太热,也没扎军中发下的皮腰带,拿条布束着黑不溜秋的大裆裤,赤脚踩一双芒鞋……他皱了下眉头,旋即就琢磨出滋味:那些给他们指点方向的人哪里是好心,分明是看他和段四的穿戴寻常又相貌凶煞,误以为他们是哪家恶霸劣绅派出来抓捕逃奴的家丁,专n给他们luàn指的错误方向,目的就是要让他们追不上人还要累个半死!

    这群刁民!他恶狠狠地心头附和段四对那些“好心人”的正确评价。

    段四气得就想马上掉头回去,把那些指路的家伙通通抓起来。

    商成问他:“你凭什么抓人家?”他其实也起过回头去抓人的念头,可看看头顶上象是钉在天正中的明晃晃大日头,顿时就泄了气。

    “他们通匪!”段四咬着牙,理直气壮地说。这些瞎指道的人帮忙赵九娘逃遁,只栽污他们一个“通匪”的罪名,都是和他们客气了;他要是再狠点,完全可以再给他们头上加一条罪:刻意阻挠官军缉拿盗寇。凭这一条罪名,拖进衙n里就能收拾个半死他们以后还敢戏nong燕山提督衙n段副尉不敢!哦,还有燕山商大将军……看他们以后还敢戏nong商大将军不敢!

    “去!”商成很是不满地嘘了段四一声。“别什么事都朝我身上攀扯!搞清楚,丢脸面的是你,有我屁的干系!”但他刚才也多次说过“有我屹县商瞎子出马”之类的豪言壮语,这无论如何都抵赖不了。现在赵九娘这个“nv流之辈”竟然又逃出“他的手掌心”,虽然不算不得了的事情,可总是脸上无光。他把空碗搁在桌上,随手抹了把嘴,说:“那就再找找,说不定她就藏在这里的什么地方。”说着话漫手一指那边大庙前人头攒动的热闹地方。“咱们过去再仔细寻一遍。”

    段四也撂下碗,垂头丧气地跟着他走出茶摊。他是觉得没什么希望了。从他撞见九娘子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追的方向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这样还想找到九娘子,那还不如去庙里烧柱香哀求菩萨,让菩萨发善心指引一条活捉九娘子的明路……

    他还在妄想菩萨显灵九娘子手到擒来的事,一只手突然扳住他肩头,随即就听有人在背后冷笑说道:“嘿,相好的,这就想跑了?茶钱你……”

    本来,段四是提督府的副尉,主要职责就是负责商成的日常安全,所以向来不管到哪里,他的警惕xing都是极高。不过今天有所不同。一来九娘子的事分去了他大部分心神,二来这是在上京平原府,不是在燕山卫,这里放眼望去尽是国富民安升平气象,所以他就没太留意周围的环境状况。哪知道就是这稍许的不上心,竟然在不知不觉间便被人拿住肩头……他没慌张回头,也没惊诧喊叫,脸上挂笑顺着那人口气说一声“茶钱”,蓦然双手紧抓住那人搭在肩膀的手腕一扯,随即俯身弓腰两条胳膊用力向前一拽一一瞬间就把背后那人腾云架雾般从头上摔出去。那人仰面朝天被摔得七荤八素,嘴里兀自在罗嗦“茶钱你还没付”…………

    段四抢前一步,一脚踏住那人胸口,手就去腰间掏摸一一却猛地停下来。他这时才看清楚,被他摔倒的人幞头玄衫湖青绸裤官样薄靴,腰间粗制牛皮带上还拴着个二指宽的xiǎo木牌,一看就知道是衙n里的差役。

    段四背后还有几个拿铁尺挎腰刀的捕手,此刻看见头领失手被人擒了,一惊之下登时叫嚷起来:

    “贼子敢?!”

    “快放开我们汪头!”

    “哈呀!贼子行凶!快,快去多叫人来!”

    自上景六年洛水泛滥,文宗皇帝亲诏上京诸官百姓取自家前后一簸土,在洛水边筑起这条十余里的长堤,又使人在遍种杨柳固堤之后,杨柳长堤就是上京出名的好景致。这段堤下面就是甘露寺,又名“槐抱李寺”,也是中原有名的千年古刹,历朝历代都有名士在这里题诗作记。有美景,又有古寺,正是冶游抒情之畅快所在,原本平日里文人sāo客便络绎不绝,今天又恰逢nv儿节的正日子,堤上堤下更是人影如织。也就是这么几声呼喊,转眼间这个xiǎoxiǎo的凉茶摊旁边就围上不少的人。男nv老少都有,穿纱衫的文士,穿短褂的闲汗,高挽发髻一头珠翠的妇人,双抓髻缠红绳的少nv,都是一脸兴奋地指指点点,等着看难得一见的稀罕事。有几个壮实xiǎo伙甚至甩了罩衣摩拳擦掌。估计他们是预备着一旦差役们动手,就跟着上来见义勇为。

    商成也被人群围到中间。

    他在肚皮里朝段四发着埋怨,有心不理这家伙自己走了算完,可看看四周被人围得密密匝匝,个个不是满眼放光就是跃跃yu试,望他的眼神也是既畏惧又好奇还带着几分莫名其妙的激动,怎么可能容他大摇大摆地从容脱身?况且他身材高大,站的地方又是在堤脚,看得也远一一附近的几拨差役捕手巡街已经接到消息,正拨开游人飞也似地朝这边跑,他就是挤出人群,未必还能跑得掉?

    唉,早知道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就该呆在客栈里闷死!这下好了,还说秘密进京,办好事再秘密回燕山,就眼前这光景,还秘密个屁啊!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退回来重新在茶摊的条凳上坐下,先对蹲在茶水缸子背后打抖的老板说:“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一一再给我来碗水。”又对段四说,“你吃饱了撑的!你说,到如今,这事该咋办?一一先把人放了。”说着又叹一口气。这事要怪就怪他自己。他明明早就想到他和段四一起出来必然要出事,结果,临事时还是把这茬给忘到脑后……

    段四也知道事情出岔了,黑着脸挪开踩着那个捕头的脚。可那捕头也是被他吓狠了,半天都没爬起来。

    商成唬着个脸,不耐烦地对几个还没想好到底是上去抢人还是等待增援的差役说,“你们是哪个衙n的?”

    几个差役被他这话问得发楞,禁不住相互望了一眼。翻墙进院偷ji摸狗的xiǎo蟊贼他们抓得多了,可这种犯了大事还从容自若的家伙还是头一回撞见!有个差役也不知是不是突然被鬼住心窍,拎着铁尺就朝前迈了几步,凑近了仔细地打量商成。

    瞅了几眼,他的眼睛一下瞪得老大:“哈!是您呀!”

    这话登时就教商成一怔。真是见鬼了,差役里居然还有人认识自己?!

    他这一怔,那差役更是觉得自己没看错。他先把铁尺chā到后腰,朝商成抱拳拱手,佝着腰说:“您不记得我了?去年十月里,在平乐坊的许记酒肆里……您,还有那个什么什么姓田的nv大人,还有个nv匪……不,还有个歌伎。”

    这样一说,商成立刻想起来了。去年他在一个什么酒肆里撞上赵九娘,也是象今天一样被衙n的人围住;想不到今天他来抓赵九娘,还是被衙n的人围上;更好笑的是,两回围捕的竟然是同一拨差役。他笑说,“我想起来了。当时那个认出我的勋田yu牌的人,好象就是你吧?那边的,还是那个汪……汪捕头?”

    见商成还记得自己,那差役的眼睛立刻就笑得眯成一条缝,再拱手说道:“想不到您还记得我。那什么,您这回……”

    商成打断他的话:“先不说这些,你赶紧想办法让人都散了。理由随便你找,反正别惊动太大,更不能惊扰地方官府一一”他凝视着差役,问他,“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那差役连带已经回了神爬起来的汪捕头,同时都是一咧嘴。此刻聚在这里的游客闲人至少有几百,赶过来的公n中人也有好几路,他们怎么敢瞎编理由?再说他们也捏造不了。他们本来是在别处巡逻,因为衙n里有人报案,说有几个盗匪贼人似图拐骗良家妇nv,才命他们循途追索缉拿,他们如何再捏造事实?况且就是他们敢捏造,那几路差人也肯定会如实回报,等回头上司追究怪罪起来……

    “没事。”商成不耐烦地挥了下手。“我会派人去和各个衙n打招呼。你们赶紧让人群散了。理由嘛,一一就说,就说我们是澧源禁军。算了!实话说吧,我们是燕山的卫军,进京是有点公事要办,被你们误会了才起冲突。老段……段校尉,把你的腰牌给他们看下。”

    段四苦着脸说:“……今天没带。”他又不是天天出来都会招惹是非,谁会随时把那玩意揣在身上?别说腰牌了,他们是换便装进京,腰牌还有七品武官的银钉腰带也是塞在包裹;就因为没这些物事在身边,所以才会被几个热心的上京老百姓还有这些差役误会。

    商成也和段四一样,身边没个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这既不是军中又不是在皇城,他当然不会扎金钉带,更不可能随着带着自己的官凭印信。

    好在汪捕头见过他的云纹麒麟yu佩,知道他是位不得了的大人物,并不疑心他的身份。既然他说会和衙n打招呼,那就必然会有解释,所以和另外几个衙n的差役一商量,立刻就对围着的人解释,称他们俩是“外地进京的乡下土豹子老兵”,初来上京看什么都新鲜,见了中原锦绣样的繁华,一时高兴就忘记了付茶钱,因此才和衙n的人有了点xiǎo冲突。不过眼下误会已经揭过了,没事了……

    等人们渐渐散去,商成对汪头和那个差役道了谢,便问他们:“你们是平原府衙n的吧?陶府尹还好吗?”

    两个差人都没料想到他竟然和府尹陶启相识,惊讶地说:“您认识我们陶大人?”

    商成笑道:“老熟人了。你们回去和他说,这趟来京的事情忙,我就不去见他了。下回有空再去看他。”

    汪头琢磨了一下,xiǎo心翼翼地问:“那,陶大人要是问起您的名讳,我们该怎么说?”

    商成指了指自己的脸:“说了我的模样,他就知道我是谁了。”至于两个差人能不能借这个机会和陶启攀上点关系,那就得看他们俩自己的本事。这也算是他感激他们俩替他解围的一点xiǎoxiǎo心意。他又对他们俩说,“不过,我的事,你们最好别拿出去luàn说,也别打听。明白不?”

    两个差人连声答应着去了。

    这么一闹腾,商成也没了去追赵九娘的心思,耷拉着眼眉再喝半碗水,让段四把茶钱加倍付了,就预备找辆车回去。不找车不行,谁让他们俩都不认识路呢?而且,虽然周围的人大都已经散去,可还是有些人没走,眼下正指着他们嘀嘀咕咕。

    他正想离开这凉茶摊子,人群中忽然又有个人走近来,隔着几步地立定,双手禀前朝他深躬一礼:

    “这位大人,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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