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兵部侍郎陈璞给她姐南阳譬说发生在岚镇的荒唐事的同一时间,在一千多里以外,另外一位兵部侍郎,兵部左侍郎真芗,也在谈论这件事。

    “……王义发回来的呈文里提到,自十四年初乌罱割分成东西两国之后,吐蕃就对东乌罱逼迫极甚。一方面,东乌罱不堪忍受吐蕃人的压榨,民众怨声载道,另一方面,吐蕃在边境囤积重兵,东乌罱迫于情势又不敢反抗。东乌罱现任国王的生母是赵人,一直非常向往中原,所以这一次是悄悄地派两个儿子来向咱们递国书,希望能得到大赵的认可和庇护。”

    搁着茶几与真芗的人就是一直在枋州养病的商成。他一边听真芗说话,一边笑呵呵地把几盘精致点心推到真芗面前。真是难为真芗了,打着代表兵部慰问燕山卫军的旗号,大冬天里一路的风霜雨雪跑了上千里地,下了车连口气都不喘,先就来和他见面款叙,然后就是天南地北地闲聊。这茶都喝了快两壶,话还没拉扯到正题。不过,既然真芗不着急,他就更不急,陪着真芗东一锤西一缒地扯淡,还不时赞叹感慨两句,免得真芗一个人自说自话容易冷场。

    他问道:“那朝廷答应接受东乌罱的国书了?”

    “还没有。”真芗摇头。“朝廷的看法是,没有吐蕃人在背后点头,东乌罱绝无胆量派出两个王子来大赵,所以东乌罱的这番举动必然是出自吐蕃的授意。但吐蕃为什么会这样做,背后的意味教人琢磨不透。而且吐蕃和咱们在西南还有纠纷,因此朝廷没有就没有答应东乌罱。就是严固在十月初呈文说,东乌罱虽小,总是一国,可以命其在明年春天来为天子贺寿,然后再斟酌情弊决定是不是允许东乌罱作为藩属国。”说完,捧起盏喝水。

    商成又给他续上茶汤,笑着说:“东乌罱是不是藩属,都不关咱们什么事,就让礼部和宰相公廨去操心吧。”

    真芗含笑点点头,眼睛望着商成,等着他把话望下说。

    可商成却乐呵呵地望着他,偏偏就是不说话。

    真芗脸上挂着笑容,心头却在暗暗地叫苦。看来话题还是得自己想办法挑出来。他这趟来枋州,其实并不是视察什么燕山军务,而是受宰相公廨所命而来,有几桩事要当面向商成征询和磋商。他知道这是趟苦差事。他原本想,借着远来是客的身份,商成肯定不能让他难堪。谁知道千般思虑万般计较,还是低估了商瞎子,自己一来就夸赞商成筹谋千里之外,接着又拿两桩军中的有趣事来做话引,可商成根本就不接自己话,如此,奈何?没办法,他只好再换一个话题。

    他呷口茶汤,笑道:“子达或许不知,这番燕山大捷,你在宰相公廨里可是风头出尽。当初孙仲山被子虚乌有的突竭茨驻军困扰而犹疑不敢进,西门胜张绍又在燕东苦苦支撑,公廨里不少人都急得跳脚,就是张相一句‘商燕山在则燕山在’,说既然你都没有奔赴燕州主持,因此燕山战事最多也就是有小厄而无大虞。结果大家一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后来就再没人为燕山战事着急。”

    这番评价太高,背后说说可以,当面谈论,而且是从真芗这样的“钦差”嘴里说出来,商成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接受。何况这也不是事实。他收敛起笑容,正色解释:“这是诸位相国误会了。端州的军报传递到枋州通常需要五日,莫干的军报需要十日,驿道不畅时中途耽搁更多,等我看到军报,战场局面早就有新的变化。这种情况下,我就是想帮忙也帮不上。与其帮倒忙,不如看书养病好好替西门胜守着枋州。”

    “总是有你在枋州坐镇,才教前方将士们安心啊!”真芗感慨说道。这是他的真心话。不管是孙仲山在黑水城发出的捷报一一不是朝廷公布的那份经过修辞润色的捷报,还是张绍和西门胜在燕东的报捷文书,都专门提到商成驻留枋州的事。三位将领一致认定,正是因为商成岿然不动,他们才对胜利有了信心;这对他们在战场上作出临机判断有着非常重要的帮助。

    商成惟有苦笑。他倒是想动一动,问题是他能动吗?他走了,枋州怎么办?燕西对出草原上就有突竭茨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的两三万兵马,个个饿得俩眼珠子发绿,不是他露了两回面吓唬住这两个大部族,两部的骑兵怕是早就冲到枋州城下了,哪里肯乖乖地拿战马牲畜换粮食?但是这个事情不能说,说了御史们绝对饶不了他,所以他只好推说道:“我的头疼毛病很厉害,不能坐车更不能骑马,就是想回燕州也不可能。”说着话,他还在太阳穴上揉了揉,似乎是一提到头疼的毛病,这毛病就真的犯了。这也是事实。经过一段的治疗休养,他的头疼病有所减轻,但还是整天昏头胀脑,估计离彻底好转和康复还差得远,最乐观的估计也需要半年以上的安心静养。

    真芗关切地听商成谈自己的病情。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和商成这样绕下去。他和商成打过几回交道,知道这青年提督的能耐,商瞎子要是不想谈正事,那话题能拉扯到天上去。他只好自己把这次的来意揭开:“你安心休养就是了,别的事不要担心。临出京时,张相和几位副相还让我捎个消息给你。”看商成露出留心倾听的模样,就说,“对于燕山和渤海两卫镇有功将士的封赏,礼部已经提出初步的建议。渤海卫不说了,燕山这边,孙仲山赐开国公,袭六世;张绍、西门胜、孙奂,都赐侯爵,各有世袭;郭表也是追赐侯爵,恩加一世;邵川以下,如姬正、钱老三、范全等功勋卓著的将领,封爵不一。所有出征将士都晋一级,有功劳者再计。”他凝视着商成,缓缓说道,“初议,予你上柱国勋衔,赐应县子爵位,食邑四百户,实封二百八十户。”

    商成完全没有听出来,真芗是在以一种商量的口吻在同自己说话,也没有意识到真芗的话里,“予”字背后的深刻含义,更不清楚食邑四百实封近三百在大赵通常“虚实各半”的实封爵中意味着什么。在他的印象中,大赵的实封爵极少,绝大多数人都是虚封爵,象萧坚和杨度,开国公的爵位也只是虚封爵,按月领一份封爵应有的钱粮而已,家里有的土地其实都不是封地。他所知道的实封爵统共也只有两个,一个是鄱阳县侯,另外一个就是前燕山提督李悭。李悭似乎是个什么县伯,承袭的爵位,前年莫干大败之后朝廷追查战败责任,李悭在阿勒古西岸的军事部署有重大失误,罪责难逃,平原李氏因此而被朝廷夺爵……所以,无论是应县子的封爵,又或者上柱国的勋衔,他都觉得很满意一一忙忙碌碌两年,至少教别人认可了自己。可他是燕山屹县人氏,怎么封地却到应县去了?难道他还得把家搬去应县?但这些可以不忙,回头他得找人问一问这事就好。他先问道:“朝廷打算追封郭表。一一郭表的消息确认了?”他很关心郭表的事,还有郑七还有石头的下落。这些人都是他的好战友、好朋友和好兄弟。

    真芗摇了摇头。燕山和渤海两个卫镇都没有郭表的确切消息。至少他不知道有这样的消息。

    商成惊讶地望着真芗。消息都不确定,就要追封别人,上京在搞什么?他很气愤地说:“你们这样做,就不怕有朝一日郭表他们回来了,会觉得寒心?”

    真芗摇着头苦笑。他个人是坚持必须要在得到郭表的确切消息之后再处理,可兵部和宰相公廨都不同意。尤其礼部,坚持认为象燕山渤海两卫镇这样的大捷要立刻大加封赏,不可能因为一两个人的原因而拖延一一这样做会寒了其他将士的心,还会让民众以为朝廷舍不得那点爵位和俸禄。

    商成说不出话了。上京这样做也没错。但他马上又愤慨地说:“那你们就不能先把郭表的事情搁一边,先把该封该赏的都封都赏?”

    真芗苦笑着解释说,不封赏郭表,那别人谁都没法封赏。因为郭表是燕山卫的假职提督,孙仲山和张绍都是他的下属,郭表陷落在草原上,至今也不知道确切下落,这其实就是说孙仲山和张绍他们都有“陷主帅于不顾”的罪错。可朝廷和黑水燕东大捷的消息都诏告天下了,现在突然说一群功臣都是待罪之身,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这确实是个难缠事,商成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解决。想了一会他觉得脑子里昏昏沉沉,索性就不再去伤脑筋了。管他哩,反正以后郭表回来要打到门上去闹腾,倒霉的也是礼部!哼,这群不识数的家伙,那是一两个人?那是三千骑军!够礼部忙乱一阵了。

    他压着两边太阳穴,想了想,又记起一个问题,就问道:“我记得,太宗皇帝曾说过,‘取黑水者公,子孙绵延承袭,与国同休’,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袭六世的开国公?朝廷是怎么考虑这个问题的?”

    真芗斟酌着说道:“太宗皇帝断钺立誓时,说的是‘取黑水者公’,孙仲山现在只是破黑水城,所以朝中诸大臣都觉得,这种情况不能世袭绵延。”停了一下,他又补充说道,“兵部在上月二十一就接到孙仲山在黑水城的军报,他已经在十月初三就从黑水城撤军,这也证明他不是‘取’黑水城。”

    商成咧了下嘴。一字之差,孙仲山的后人们想一辈子都躺在功劳簿上,看来是没得指望了。至于真芗再三向他说明“取”与“破”的差别,他也没怎么听进去。取也罢,破也罢,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孙仲山才三十六岁,刚刚做到怀化郎将,一下就成了世袭罔替的开国公,那就得把勋衔也配合着升上去弄个上柱国;这样一来,孙仲山以后还怎么进步?总不能让他现在就办离休手续吧?他估计,朝廷多半就是出于这些考虑,才硬把孙仲山的封爵压下来。不过,这也无所谓。反正明年燕山还有一场大仗要打,不出意外的话,自己的县子就能改成县伯或者县侯,孙仲山他们也能把爵呀勋的再往上拔一拔。

    关于燕山卫下一场战事的方略,他现在还仅仅是勾勒出一个大体的轮廓,很多细节都没仔细斟酌,所以就不忙和真芗说。

    但他不想说,不见得真芗也不会问。事实上,真芗这次专程到枋州的目的之一,就是代表兵部和宰相公廨征询意见:在大赵与突竭茨之间的局面出现新变化之后,燕山卫下一步应该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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