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陈璞并没有什么急事需要赶回京畿大营去处置。()她一点都不想在城里多呆,而忧愁又无法对外人譬说,所以才在战友面前说了假话。

    现在,她正在走在去北门的路上。她坐在马背上,手里松松垮垮地挽着缰绳,微微埋着头,目光落在手里的马鞭梢头的璎珞上,根本就没有留意路边的一座座院落、一道道乌门、一溜溜长墙和墙垣后的一幢幢高楼连阁与一间间轩屋敞室……她的心里烦乱不堪,思绪还停留在刚才在娘亲那里遭遇的事情上。

    她这趟回来是想找兵部催要京畿大营年关上的年赏,昨天刚进京才到兵部备档,还没找到有司说事,就马上被通知要参加一个有关南征方略的军事会议。会议开了一天,直开到起过更才算作罢,便没来得及进宫城去给娘亲问个安好。她原本打算今天一早去见娘亲,说说话出来正好去贺商成的乔迁之喜,谁知道在娘亲那里再遇上了毅国公府的老夫人一一她的一位姨姨。

    和上月初的那次见面不同,这一回,姨姨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些话。先是问她平时在京畿大营里做些什么,平时多长时间才能回京一趟,有空还是应该在京里的亲戚家中多多走动,又说在军营里什么都不能与京城里比,平日一定要顾惜自己的身体,还让她平日里舞刀弄枪的时候一定要当心……总之,都是些上不着天下不落地的不上串闲话。她只能嗯嗯哼哼地有一搭没一句地应承。没办法,姨姨拉着她的手就是不放,她也不好借倒茶端盏的机会避开。直到现在,她的手心手背都还能残留着一丝柔软冰凉的感觉,似乎姨姨那双肉乎乎的手还在抓着她。她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姨姨的模样,那张敷着粉抹着胭脂的胖乎乎圆脸上,流露出一种令人难受的满意笑容……

    她忍不住打了个颤栗,在鞍子里趔趄了一下,似乎是在躲避那两道教人难堪的怜惜目光。

    姨姨还提到她小时候的一些事。这本来没什么,谁不是从小时候开始一路走过来的呢?可姨姨偏偏提到,有一回几个差不多岁数的小娃在一起玩耍时,王义做新郎,她争着要做新媳妇,最后没做上还哭了好半天,直到最后遂了她是心愿才算罢休。

    她的脸当时就红得发烫。这真是太教人难堪了。她说不记得有这么一件事了。可娘亲在一旁作证说确有此事。就算是真事,又能怎么样?难道小时候的玩耍游戏也能当真么?她真是气极了。要不是有娘亲拿严厉的眼神告诫她,她兴许会直截了当地告诉姨姨,这事不可能!

    不过,就算没有娘亲在旁边,她也不觉得自己会有让毅国公老夫人难堪的胆量与勇气。自家事自己知,她从小就是个绵软性子,很难与人红一回脸,更不要说杵逆长辈。即便再恼恨姨姨的话,她也说不出难听话,更做不出让姨姨落脸面的事。要是娘亲把话对她直说了,她也许还会抗争一回一一她不觉得自己能争过娘亲;可既然娘亲并没有把事情挑明,她就只能先忍捱着。她想,大不了以后再来娘亲这里,就先在外面打问好,免得和姨姨见面;要是她和娘亲说话时姨姨来了,便找个借口赶紧躲开。

    但她也知道,这样还不能彻底解决问题。她听说兵部调王义去西南的军令已经下达了半个多月,估算日程,王义大约在正旦的前后就会返回京里。她的六哥成都王,肯定会寻着机会在父皇面前替王义说媒;父皇对王义的印象很好,很有可能就会答应。那个时候,事情就再没有转圜的机会了。

    这是她最苦恼的地方。一方面,父皇的话她肯定不能违逆,另一方面,她又绝对不想嫁给王义。这并不是说她反感王义。她能反感王义什么呢?王义长得很帅气,通书达礼,出身名门望族,从小便磨练得周全练达;又在军旅中熬练多年,一身书卷味中带着峻拔英气,更是显得整个人卓然出众。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嫁得一个他这样的好丈夫。但是这里面肯定不包括她。她不反感他,并不代表她喜欢他,更不想把自己的终生托付给他。可她又不能违背她父皇的意愿一一她想都没有这样想过……

    她耷拉着眼眉,郁郁地让青骢马带着自己走。这是匹四岁马,跟着她也有两年,就算没有她的呵使也认识道。再说,这里是京师,青骢马再乱跑,又能跑去哪里呢?就象她一样,哪怕她再不情愿嫁给王义,又能怎么样呢?就算这次侥幸不嫁,未必她还能一辈子不再嫁人?就算她有这个心思,父皇娘亲也不可能同意,宗室里也会有人非议,所以她早早晚晚总得出嫁。这次不嫁给王义,下次就得嫁给张义或者李义;总之,他们早迟都会再替她指一个家世能配得上她的男人。

    她默默地叹了口气,心里充满了无奈的哀伤。她的第一次婚姻就是父皇做的主。那个时候她还小,虚岁刚刚十五,很多事理都不太懂,欢欢喜喜或者说浑浑噩噩就嫁了过去。她男人的家世也很好,自己也是个风流倜傥人物,小小年纪才华横溢,在显门大族里的小一辈里颇有称誉。男人对她也不错,所以嫁过去之后的日子虽然离她的想象差距很远,但并不算糟糕;也绝谈不上美满一一这一点是她后来才慢慢才体会出来的。再后来,男人战殁在安州,她也执意从了军……转眼间十一年便过去了,如今在她心里,男人的相貌都不是很清晰,当初的很多往事也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地模糊淡忘,可在她的记忆里,自己从军前后的种种却象昨天才刚刚发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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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为自己抗争,虽然打的是替男人报仇的名义,但她心里明白,那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她自己。她从小就向往做个象花木兰那样的女子,也期望自己能有花木兰那样的果敢性格,更期待“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传奇经历和“出门看伙伴伙伴皆惊惶”的戏剧效果。

    可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她最终没有成为花木兰那样被人称颂的女英雄。她的军营生活既枯燥又单调,几年军中生涯也是乏善可陈,要不是十九年随大军出征草原的话,或许她早就脱下了这身戎装。那一年,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将军百战死”,也认识到“壮士十年归”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在那些睡不解甲剑不离身的日日夜夜里,她的怀里总是揣着几棵致命药草,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便再没起来,许多人才刚刚认识还没来得及熟悉就悄然地消失,她悲伤过,哭过,绝望过,愤怒过;突击、偷袭、遇伏、逃亡,所有这些惨烈场面她都经历了,亲身参加的血腥缠斗也不下十次,好几回都是一只脚踩在悬崖边,但她都挺过来了。她甚至开国朝先河,以女儿之身临时提督燕山一卫,指挥了一场数万将士参加的大规模战事,并且最终取得了胜利。只此一战,便足以令她自负。可惜的是,谁都没有把这次胜利的功劳计算到她身上;她的名字甚至都没出现在战后呈报朝廷的功劳簿上。她没有去争取那份属于她的功劳。她当时还坚守着那份可笑的公主矜持,用一种不屑的高傲态度来对待自己遭受的不公平待遇,还在私下严厉叱责了那个要替她鸣不平的人……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她还真是很愚蠢。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她当时并不是矜持,也不是高傲,而是没有勇气的表现。

    三年前,她没有勇气去争取属于自己的荣誉。现在,她同样没有勇气去和父皇以及自己的命运抗衡。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不能不悲哀地承认,她在从军时表现出来的坚持,在草原上表现出来的勇敢,在提督燕山时表现出来的果断,其实都是假象。这也意味着,她希望通过军旅中的磨砺让自己变得勇敢坚韧起来的愿望,最后还是没有能够实现。

    她忽然想起了当时那个为她抱不平的人说过的一句话:

    “你连只兔子都不如!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哩!”

    很奇怪,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她早就把这事遗忘到不知道记忆的哪一个角落了,可蓦然间它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那人狰狞的脸庞是那么的鲜活,他本人就站在她的面前一样,他的眼睛里喷吐着怒火,还有愤慨以及对她的不理解,深沉地凝视着她。她低下头,回避开那两道从三年前投射过来的目光,同时心里冒起来一个异常古怪的念头一一这家伙平时都戴着的眼罩去哪里了?

    是啊,他说的有道理,兔子急了也咬人。可她毕竟不是兔子,她父皇也……咳!总之,她肯定不敢咬父皇。

    她不敢违逆父皇。可她又不想遵从父皇的意愿,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一一不管那个男人到底是王义还是张义。她到底该怎么办呢?

    她忍不住回过头望出去。也许她就不该离开京城;也许她应该先听一听他的看法……

    她立刻把这个荒唐的念头从脑海里赶走。她嫁人还是不嫁人以及应该嫁给谁的事,她自己可以拿主意,她的父皇娘亲也可以替她做决定,近支宗室也能够置喙,凭什么让他一个外人来插手?真要央求他帮忙解局,不知道传扬出去外面的人都会编排出什么来……算了算了,不想这个!先想想有谁能帮自己出个主意。

    可是,能帮她出主意的人不多,除了他之外,就只有姐姐了。

    她决定了,就去找姐姐帮忙出主意。现在就去!

    她抬头望了望四周,辨别了一下道路,马鞭轻轻一扫,青骢马便纵身跃出去。跟在她背后的皎儿她们连忙打马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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