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衙门的操典会议结束的时候,还不到午时。商成本来想着当天就回庄子,可突然之间汤行代表宰相公廨向自己当面征询燕山提督的人选问题,于是他就改了主意,不忙着回去了。他觉得,很可能自己前脚才进庄子,后脚就会接到回京开会的通知。因为象燕山提督换人这样重大的人事调整,宰相公廨不可能绕过几位在京的上柱国擅自主张,肯定会召集大家开一两次会,说一下诸序做下的“好事”,再强调一下燕山卫当前面临的严峻形势,最后才由汤行或者张朴提出两三个新的燕山提督人选,让大家来决定,谁比较合适;哪怕两位宰相都看中了张绍,也必然会全力支持张绍出任燕山提督,但这个会议依然会召开;因为这样才是正常的官员任免程序。他认为,这个会议短期内就会召开。与其来回地折腾,他还不如就守在县伯府里等着开会。

    可是,他在城里停留了两天,却始终没有接到去宰相公廨会议的通知。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由于自己过于关心燕山卫的情况,因而忽视了其他的事情。诸序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在燕山了,也绝不能让这个人继续担任燕山提督,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对于两位宰相来说,燕山的事情却并不是当下最需要关注的。他们最关心的,一是朝野上下对工部的弹劾,二是在刚刚结束的兵部会议上做出的决议。只有在这两件事情都得到解决之后,他们才会把目光投向燕山。尤其是第二件事情,更是关系重大。这个在兵部正堂上做出的决议,它牵涉的绝不仅仅是杨度和严固两个人的输赢胜负,也不是两个派系势力的起伏消涨;它的影响范围也绝不可能只停留在军营里!接下来,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将受到它的影响!直到现在,商成都不明白汤行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更想象不出这件事情发展到最后究竟会导致什么样的局面。他猜测,或许就连汤行和张朴他们自己,对最后的结果都不是很清楚。他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汤行在休养大半年之后突然走出来重新主持宰相公廨的原因……

    既然短时间里宰相公廨不可能就诸序的问题召开会议,商成也不愿意在城里继续呆下去了。城里马上就是风一股雨一阵的,他不耐烦看见这些事,还不如庄子里安静自在。

    说走就走。第二天天才麻麻亮,他便爬了起来,趁着天凉快,带着几个侍卫就离开了县伯府。

    出外城的时候,他瞧见了陈璞和南阳。这两姐妹都是一付仕子的装扮,骑着骏马,还带着女侍和扈从;看样子象是要去赴什么邀约。

    他羁着青骢马靠近过去,先和南阳打了个招呼,随口问陈璞说:“你们这是去哪里?”

    陈璞没应他的话,只是很惊讶地望着他,愣怔了一下才反问道:“你怎么还没回去?”

    商成顿时无话可说了。这话问得可真是希奇;他回去不回去的,难道还要先向她禀报一声?他含混地说:“临时遇到点事耽搁了两天。”又问她,“你和你姐带着这些人,是去哪里?”

    “……女娲山。”

    商成马上感慨地说:“呀,那可是好地方。”他听说过这地方,离上京城大约五十里,因为山中有个大岩洞被人穿凿附会成女娲抟土造人的地方,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名字。不过,这个地方之所以能有偌大的名气,还是因为几十年前的一桩旧事。高宗年间,一个姓刘的举子进京赶考,走到女娲山那个地方的时候,恰好天就黑了,他找不到投宿的地方,就合衣睡在山上的女娲洞里。在他熟睡的时候,女娲娘娘给他托了个梦,告诉了他那场大比里的策论题目,结果他在那年的礼部大试里他一举夺魁中了状元,还做了高宗皇帝的女婿当了驸马,最后官至文英殿大学士拜太子少师,成为无数读书人心向往之的成功榜样。女娲山上的那个山洞,也因为这个走运的家伙,而成了一处进京赶考的举子们必然要去虔诚瞻仰的胜地。在那里走动的举子众多,很多高门富户就在山上山下修起了庄园庭院,一方面方便自家人消夏避暑,另一方面又能和举子们结个善缘一一万一这里面再出一个状元呢?就算不是状元,进士也不错呀。又因为女娲洞前面有一个两亩见方的池塘,青波碧水终年不涸,也有人把这里与上京另外一处胜景“碧湖金榜桂车择婿”的碧落湖相比拟,把这里称作小碧落,许多大户人家没出嫁的闺女,也会先来这里暗中挑选称合自己心意的女婿。久而久之,这也形成了一种风俗。于是,每隔上三年,在礼部大试的头一年秋天,女娲山总是热闹非凡……

    南阳说:“应伯,你要是有空暇,不如和我们一起去。”又说,“明天是文会,后天还有一场诗会。”说完就眼巴巴地看着商成。她真心希望商成能答应下来。她相信,不管是文会还是诗会,都不可能难倒商成的!

    这个时候,他们一行人已经出了城,来到了城外。道路很快就不象城门口那样拥堵,变得通畅起来。商成和陈璞一左一右地簇拥着南阳,三个人并骑走在前面。商成说,“我去不成。”他没解释自己为什么去不了。想来南阳总不会打破沙锅问到底吧?

    南阳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她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陈璞隔着她姐对商成说道:“喂!一一我问你的话,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到现在都没回去?”

    “有点事情耽搁了。”

    “什么事?”陈璞一付很有耐心地模样,继续追问道。看来她是准备接过她姐没有打破的那个沙锅,把问题追问到底了。

    “唔,只是一点小事。不值一提!”商成含混地说。他还没想清楚,到底该编个什么样的瞎话来糊弄陈璞。

    “是不是和那天汤老相国留你下来的事有关联?”陈璞似乎是自作聪明地说。

    “……嗯?一一不,没关系。你想到哪里去了,怎么可能嘛。”商成故意欲盖弥彰地遮掩着。事实上,他就是想让陈璞的思路朝这个方向走。人家汤老相国当时就说了,是私事;既然是私事,你总不好继续追问下去吧?

    “哦。”陈璞点了点头。她似乎放弃了。可惜的是,紧接着她就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信!”她对南阳说,“姐,你看见了吧?我都说了,他们这些人,心思全都在肚皮里,一个个以虚为实以实为虚的本事都大得很,虚虚实实真伪莫辨,你想从他们的嘴里听到一句老实话,根本就不要去妄想!你信不信,他刚才是故意这样支支吾吾地和我说话的,看上去是在帮着汤老相国遮掩,其实是巴不得我能这样想一一我总不能追问汤老相国的私事吧?”说着她让马匹缓了半步,侧了身扭过脸来凝视着商成。“应伯,”她特意叫了商成的封爵,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一一应伯,我说的没有错吧?”

    商成哈哈一笑,全然没把自己的捣鬼伎俩被人当面揭穿当回事。

    “到底是什么事?”陈璞还是不罢休。

    商成沉吟了一下,问她:“你真想知道?”

    “不想!”陈璞很干脆地说,“该当我知晓的,我早晚都能知晓;不该当我知晓的,自然有不该当我知晓的理由。”

    商成笑了笑没有言传。

    “对了,我有点事要和你说。”陈璞羁着马绕到商成身边,小声地说,“那天在兵部会议的时候,张相说,由右神威军来试行新操典,我看见有好几个人的神色都不对。杨国公负气是肯定的,因为张相他们拉了偏手;可是,为什么严国公的脸色也那么难看?难道他还不满意?虽然他和萧老帅有了隔阂,可右神威军毕竟也有他的心血。我不明白,究竟是哪里使他不满了?”

    商成瞥了一眼另外一边的南阳。他和陈璞的情谊非同寻常,他有责任也有义务在关键的时候指点一下战友;而且,从四次操典会议的情形来看,她在军旅间也是渐露头角,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如今已然与上官锐等人同侪,很多事情他已经可以同她一道商量探讨了。只不过,身边还有一个南阳,他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些话到底说还是不说呢?如果说的话,又该说到什么样的程度呢?

    “我姐已经知道了。我和她说过的。”陈璞说。她抿着嘴唇沉默了一刻,抬头望着被日头晒得白晃晃耀眼的官道,既象是在向商成解释,又象是在自言自语,低着声音慢慢地说道:“虽然我的心思慢,很多事一时半会地根本反应不过来,但这回能参加会议,其中意味着什么,我能体会出来。就是因为我知道自己的责任,又想不明白为什么张相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临时还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于是就想到了我姐。”她顿住话,偏过头,昂起脸来仰望着商成。她相信,商成能听懂她说的话。

    商成当然听懂了。陈璞是“临时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所以她才去找了她姐南阳。虽然他不是很清楚这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是谁,但毫无疑问的是,自己应该也是这些人之一;不然刚才陈璞也不会一再地追问他过去两天都在做些什么。同时他也听明白了,陈璞最信任的人,应该就是南阳了。

    他转过脸,有些抱歉地看了南阳一眼,然后问陈璞:“那,你们商量出个什么结果?”

    陈璞绷着脸,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又或者是在努力地鼓起勇气,然后才说道:“汤相和张相,他们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满意杨度。使他们不满意的,好象应该是严固……”她的话吞吞吐吐断断续续,显然是对自己的判断一点信心都没有。“但这又毫无道理。它说不通!既然张相他们不满严固,为什么把新操典交给右神威军试行呢?当年萧老帅离开右神威军的时候,接任军司马的就是严固……”

    商成打断她的话,说:“你为什么说张朴他们不满意严固?理由何在?”

    “不是我说的。是我姐说的!”陈璞泄气地说。她也觉得她姐说得对,但就是找不出一个经得起推敲的理由。

    商成转过头去望着南阳,很想听听她的解释。他完全没有想到,一心痴迷在书法上的南阳,竟然能够做出这样的判断。

    “……唔,我是这样想的,”南阳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那什么,安国公不是一直呆在陇西的么?他在澧源大营应该没什么特别体己的人;即便有,那些人也肯定更加亲近萧老将军一些。可他才回来大半年的时间,就,就收拢了这些人,还把辅国公逼到那样的窘迫地步,显然,即便是没有张朴他们的帮忙,他早晚也能收拾起澧源大营里的禁军。既然是这样,那张朴他们为什么还要去得罪辅国公呢?他们完全可以学那刺虎的管庄子,静观虎斗,这不是要比现下要轻松得多?可他们偏偏就去拉了偏手,偏帮了根本就不需要帮忙的安国公。这是因为什么?”

    商成一下就笑起来。是他在等着南阳的解释,结果反而变成南阳找他要解释了。

    他沉默了半天,直到青骢马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才轻轻地吐出三个字:“成都王。”

    陈璞皱紧眉头,无论如何都思量不出这事与她的皇兄成都王有什么干系。南阳的眼睛里却是光芒一闪,“啪”地拍了下手掌,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陈璞先是望着商成,见商成点出成都王之后就闭上嘴再不肯说话,马上就绕到她姐身边,着急地催问究竟是怎么个道理。

    南阳问她妹妹:“我问你,安国公是不是和六哥越走越近了?”

    陈璞迷惑地点了点头。严固和曾敖是支持她们的六哥成都王做主甘泉宫的,这件事宗室里还有谁不知道,用得着现在再问一遍?

    “六哥有安国公的支持,相比七哥就更占了上风,所以张相他们才站出来,把那什么操典交给了右神威军。”

    陈璞拧着眉头仔细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摇头。她依旧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严固、杨度、六哥、七哥还有右神威军和新《操典》,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乱得就象一团麻,让她半点头绪都摸不着。

    南阳知道,商成是绝不可能谈论天家以及宗室里的是是非非的,而陈璞的心思迟见事慢,于是就耐心地给妹妹譬说其中的关键:“安国公和六哥走得近,六哥的机会就比七哥大得多;但张相他们不希望是六哥,所以就把操典交给了右神威军,摆明了姿态要在澧源大营的事情上支持安国公。辅国公本来就有些不敌安国公,了不起也只能算是势均力敌,眼下安国公得了宰相公廨的支持,必然更加地变本加厉。这样一来,人单力孤的辅国公就必须寻求别人的援手。可是现在能帮上他的人,还能有谁呢?”

    “谷鄱阳,”陈璞说,同时把目光投向了商成。

    “鄱阳侯一直都在帮着他,可事情不也到了现在的地步?”南阳说。她也看见了陈璞的目光,笑了笑,又说道,“应伯?应伯是不成的。他是赋闲的上柱国,手也伸不进澧源大营一一别人也不可能让他把手伸进去,所以辅国公不到山穷水尽连稻草都想抓着救命的时候,不会求到他的家门。而且张朴他们的意图很明显,只要辅国公做了他们希望他做的事,他们就不可能再象现在这样偏帮,所以辅国公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找七哥!这样一来,六哥有安国公,七哥有辅国公,两边又是势均力敌,将来,将来……将来就谁都说不好了。”

    陈璞张开嘴,使劲地瞪圆了眼睛。她简直无法想象,这些人的心头到底转着多少的弯弯绕绕!一个操典的试行而已,不仅算计了两个上柱国开国公,居然还把她的两个皇兄也一起拖了进来!

    南阳没理会她的惊愕,转头问商成说:“先生,我还是有些地方不很明白。这是不是说,张朴他们既不希望是我六哥,也不希望是我七哥?那他们……”

    商成摇了摇头。按大赵现行的政治制度,宰相公廨是全国的中枢,而宰相的管辖范围极大,皇帝不过是国家的象征而已,更多的时候就是一块橡皮图章,所以汤行与张朴他们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到底是成都王做太子,还是济南王入主甘泉宫。他们之所以要把杨度推到济南王的一边,只是不想让这场太子位的争夺这么快就结束罢了。当然,把杨度推向济南王,也很有可能是张朴他们和济南王取得了什么默契。这一点非常可能!因为两个皇子争得越厉害,他们这些宰相的地位才能愈加地彰显出重要,他们的话语才会更有说服力和影响力,他们才能有更加充裕的时间去实现他们的理想和抱负……当然,他不会对南阳说这些,只是很简要地说:“只要天子指定了太子,这件事情就结束了。”

    南阳神情瑟缩,也摇了摇头。天家的事情,远比外人所了解的更加复杂。她父皇虽然是皇帝,但立太子这样的大事也不可能独断专行,宗室的意见也不能不听。至少她就知道,宗室里对太子的人选就有很多议论。还有人给她递过话,让她帮着在父皇面前说几句好话的;她当时就拒绝了。

    陈璞还是想不通。她问道:“张相他们这样做,有什么用意?”

    “清查诡田隐户!”商成和南阳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一下,陈璞总算明白过来。当人们的目光被激烈的太子位之争吸引的时候,张朴他们正好趁机大力推行《对核土地田亩告事》。她甚至想到,也许张朴他们会拿这份文告做文章,谁支持清查诡田隐户,他们就支持谁!

    商成不禁对她这种天真的想法感到莞尔。这怎么可能嘛!成都王和济南王身边的人都是清查诡田隐户政策的受害者,只要两个亲王没昏聩到天怒神怨的地步,就绝不可能抛弃这些支持者,转而跑去支持张朴他们。因为,只要他们那样做了的话,到时候首先被抛弃的,只能是他们自己!没有了这些支持他们的人,他们就没有了群众基础;没有了群众基础,自然也就失去了问鼎的机会。

    又走了几里路,在官道的一个岔路口,他和两姐妹分开了。他的理由是,他有一个一年多没见面的朋友,恰好在这几天里到京城来看他,所以他就不能去参加什么文会诗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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