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嫣佝偻着身子，走在冰冷素白的雪地里，神情讷然，似乎在一遍又一遍想着这个问题，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头脑空洞，身体也似空洞的，整个人只剩下一副残败的躯壳。
子时，北风呼啸卷积起街道上的白雪，弥漫于空气中，荒凉肃杀。
长公主府外空无一人，自然也没有人去清扫路面、台阶上刚刚摞上的新雪。谢易阳出了事，作为其生母的嫣长公主，就算侥幸脱罪，那也是被皇上厌恶的存在，对于这样的主子，自然要能冷漠就冷漠，能躲多远就躲多远，长公主府中的仆从都是这样认为的。
慕容嫣没心情去责罚她府中不守规矩的下人，双腿似千斤重，一步步缓慢地上了台阶，然后推开长公主府的正门。
正门内，宋云熙已经等候慕容嫣多时，身上穿着的雪貂大氅上沾了一层薄雪。
“母亲。”
见到宋云熙的那一瞬，慕容嫣就仿佛是受了重伤的母豹见到了杀死它幼子的凶兽，恨不得茹毛饮血，当场将这凶兽生吞活剥了。
看着并不懂什么武功的慕容嫣手无寸铁便发疯似的朝自己袭来，宋云熙轻盈地向后退两步，然后转了身，避开了慕容嫣的袭击。
“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是来看我们母子笑话的吗？”
慕容嫣冷笑，随后那张原本绝望的脸庞突然变得坚毅起来，涣散的双眸漆黑明亮，似乎于暗无天日之地寻到了光明。
慕容嫣寻到的并不是光明，而是一条绝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绝路。
“你放心，本宫是不会让你，让天下人看到本宫和谢丞相一丁半点的笑话。”
若谢易阳始终无法苏醒，她便拿着匕首回到大理寺，先戳烂谢易阳的心脏，再戳烂她自己的心脏，前周谢氏皇族的人，就算要死也要死得有骨气，要干净利落地死去，像自尽而亡的他的父亲和祖父一样。
“时至今日，母亲心中所想的还是让易阳继续充当您复仇的棋子，处在无时无刻不存在着的危险中，稍有不慎便丢了性命吗？”
慕容嫣听了这话，坚毅的眼神有了几分松动，却并不开口言语。
“在易阳的心里，母亲是比他性命更重要的存在，他明知您是暗害薄太妃的凶手，却一力促成薄太妃死于心痹，而非他杀的结论，他明知昆山行宫的杀手都是您派出去的，就算与皇帝心生嫌隙，他还是灭了所有杀手的活口，将您完完全全从案子中摘出去。
这些年，易阳想的都是如何全心全意维护您，可您呢只想着如何利用易阳，来达到你自己的目的。说是为了复仇，光复前周，不过是为了满足您的私欲，成为太后，睥睨众生，连您儿子都要听您摆布，这样被世人尊崇，服从的感觉多好啊！”
她真的如宋云熙所言，是个自私自利的女人？她口中的复仇真的就是为了一己私欲，为了让世人能够看得起她。为了重新得到本应该属于她的，至高无上的地位？
慕容嫣将手指探入凌乱的发，崩溃抓狂，不时摇头，对于宋云熙所说的一切表示否定。
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不是为了一己私欲利用着谢易阳。
“我不是，我没有……”
慕容嫣气势渐弱，蹲下身，然后坐在冰冷的积雪上，涕泪挂于面上，被风吹刮着，每一瞬都似利刃割脸，疼到让人无法忍受。
“母亲，如果我们还有机会，您愿不愿意与我们好好生活呢，不再利用易阳杀人，不再复仇，享受承欢膝下，儿孙满堂的快乐？”
宋云熙蹲下身，双手握住慕容嫣冰块似的手掌，含笑道：“易阳没有行刺皇上，您的杀手也没有成功，易阳身为丞相，被天下百姓爱戴敬仰，我喜欢易阳喜欢得要命，时时刻刻都要与他在一块儿，我们还会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或者也可以有好多孩子，他们最喜欢围在奶奶身边玩耍，朝着奶奶撒娇，要零嘴儿吃。”
那样的日子，慕容嫣连做梦都不敢去做的日子，会成为现实吗？
“你走开，你以为事到如今，本宫还会相信你的花言巧语吗？”
白日里，宋云熙还朝谢易阳说着绝情的话，正是如此谢易阳才绝望服毒，此刻她故意接近她，一定是想落井下石，想要害她，慕容嫣这般想，用了全身的力气将宋云熙推倒，然后踉跄地向后退，是逢府中侍卫寻声而来，她冲到侍卫处，拔了侍卫的佩刀，横亘于宋云熙身前。
“宋云熙，我儿变成如今这番模样，都是因为你，他活不了，你也别想活了！”
慕容嫣双手执刀，刀刃面向宋云熙的脖颈，只一瞬便可让她鲜血四溅，命丧当场。
“母亲。”
低沉的男声穿过狂躁的北风渐渐传入慕容嫣的耳，浅淡，让人听不真切，可就是这句让慕容嫣听不真切的话语令她心头猛颤。
是谢易阳的声音。
从谢易阳记事开始，他就极少留在慕容嫣身边，总是奔走于各地学习各种对于复仇有用的技能，可很奇怪，每次谢易阳回到慕容嫣身边时，慕容嫣只需看他一眼就能记住他那似乎更加俊秀的面庞，只听一声就能辨认他渐渐低沉的富有磁性的声音。
慕容嫣转身，看向那个明明应该躺在床榻上，成了个活死人的谢易阳，她的儿子谢易阳如今真的活生生站在她对面。
一时间，那些陈年的，本该忘记了的记忆倏地漫上她的脑海，全都是带有谢易阳的记忆。
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孩儿，一点一点的长大，长大到会忤逆她，坐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位上拼了命地去想如何做一个好官。
如果不是为了她，谢易阳应该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谢丞相，把他著的《羲和政要》一步步变成现实，然后忠臣之名，流放百世。
她用二十六年的岁月在复仇的漩涡中挣扎，蹉跎半生，寻一场虚幻的镜花水月，用她的执念将谢易阳害得彻底。
“母亲，收手吧。”
“易阳……”
慕容嫣终于意识到她面前站着的是活生生的谢易阳，新月的朦胧的光映在身上，映在雪上，更显露出谢易阳超凡脱俗的清贵，清贵之中并无倦怠，也并不虚弱，仿佛并未中毒。
“不要再走这条荆棘遍地，会有好多无辜人流血丧命，家园被毁的复仇之路了，选择去过属于自己的人生，被子孙后辈敬爱着，好不好？从今以后，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谢易阳走到慕容嫣近前，夺去慕容嫣手中的刀，扔到雪地里，刀刃埋于雪中，失去了本来的血腥与残酷。
慕容嫣冰冷的手掌渐渐漫上丝丝温暖，这星星点点的暖来自谢易阳，白皙宽大的手掌带着源源不断的温热，他的整个人都透着暖，是将周遭冰雪都能融化了的暖。
人心暖了，身子便暖了，即便处在凛冽严寒的境地，也让周遭生出暖意。
温热的泪再次夺眶而出，慕容嫣颤抖着嘴唇，尝试开口说出谢易阳想要她说出的那番话，却始终说不出口，良久，慕容嫣闭眼，朝着谢易阳点了点头。
进了屋里，怀抱暖炉，坐在炭火旁暖身子的时候，慕容嫣才知晓什么谢易阳行凶，皇帝遇刺，谢易阳服毒，都是她这宝贝儿子为了劝她回头设下的计谋，骗了她伤心了一日夜，害她白白流了那么多眼泪，那层平日里将自己伪装得甚好的坚硬外壳被谢易阳这一闹，摧毁得连碎渣儿都不剩。
慕容嫣心里是怪罪谢易阳的，但又觉得如今世间万物都不及她儿子谢易阳重要，谢易阳追求的事物、喜欢的人，她愿意受些个委屈，全盘接受了。
第二日天亮，慕容麟派来了传旨太监，说明除夕夜的刺杀只是皇帝自己做的一个局，为的是看清朝堂之上可还有对他，对北柔怀有异心的人，而那个昨日还在大理寺，被人冠以奸佞之臣，人人得而诛之的谢易阳成了应该被北柔臣民敬仰膜拜的大功臣，重新官复原职，先前对他罚奉四年的惩罚也就此撤销。
大年初二，一切安宁，就连枯树上的野麻雀也比平日欢快许多，上蹿下跳的，在皑皑雪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圆球一样的印记。
宋云熙立于窗前，借着月色瞧着深夜里还不安分的野麻雀们，不禁轻笑出了声，霎时脚下被外力触碰，身子失重，向后倒去，倒进谢易阳的怀中。
“娘子，麻雀再好，可有夫君的万分之一好？”
谢易阳俯首，贴着宋云熙的耳边说道。
宋云熙面上浮着笑，与粉嫩的脸颊交相辉映，将少女的娇羞妩媚展现到了极致，让谢易阳轻而易举沉沦其中。
十月后，宋云熙和谢易阳有了他们第一个孩子，是个肉嘟嘟白嫩嫩的女婴，还没满月，便已显露出她那倾国倾城之姿，可是被她奶奶嫣长公主喜欢得不得了，整日地抱着宠着，就是尿在她怀里她都不撒手。
看着奶奶如此疼爱自己的孙女，宋云熙放下心来，在孩子满一岁的时候，与谢易阳踏上回大宁的路途。
远在永宁的她的亲人们过得都很好，她的父皇母后依旧容光焕发，母后因为常年修习导引术的缘故，瞧着似乎比当年她离京时还要年轻，她的哥哥们也家庭和睦，她的连绝哥哥如愿得了个女儿，每日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抱着一岁半的女儿到处串门，四处炫耀。
慕容麟十五岁那年彻底亲政，谢易阳辞去丞相官职，只做一个慕容麟背后的幕僚，有了更多的时间去陪伴宋云熙。
宋云熙想要成为侠女，行走江湖，惩恶扬善的愿望就是在这一年实现的。他们一家三口仗剑走江湖，宋云熙遇到不平事，总要管上一管，也会去挑战些武林中的假高手，主动参加了由星月宫举办的武林大会，在谢易阳的悉心指导下，差一点就成了新一任的武林盟主。
谢易阳要比宋云熙低调得多，行走江湖这一路上无非就在做两件事，照顾女儿和给宋云熙提供花不完的钱，让她貌美如花地打打打，玩玩玩。
一年后，二人在游历的路上拥有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如谢易阳一样俊俏的大胖小子。
几乎把全部精力放在孙子孙女身上的慕容嫣再没有想要复仇上位的心思，那些横亘在她心头，惨痛难以忘怀的记忆正随着平常日子里那些数不清的细碎的喜悦渐渐便淡。
寂静无人时，宋云熙也会胡思乱想，去想如果她三年后没遇到谢易阳，没能原谅谢易阳，她的人生会是怎样。谢易阳也会想如果当年在福宁寺直接出家成了僧人，这辈子再见不到宋云熙，他是否会遗憾一生。
所幸，那些悲惨的假想永远都不会存在，他们会永永远远幸福安宁地共度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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