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雕像俯视下来,晦气的日记静静躺着,那支羽毛笔好像焕发出了醉人的光辉,上面的点点血迹像是点睛之笔一样。
烛光闪烁,蛊惑着他。
山村太郎一团糨糊的脑子缓缓转动,各种各样的念头都冒出来,就像是四溅的水花一样,其中一种念头越来越强烈。
他好像要死了。
但是现在还没死。
神会宽恕他吗,还是降下天谴?
他感受了一下自己狂奔这么久、还是感觉不到疲惫的身体,把这个疑问转为笃定:神是绝对不会宽恕他的。
不是因为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而是因为他触犯了神的领域,想要伸手窃取长生不老的果实,神被冒犯了。
摇曳的烛火附和着他,书架晃动着身体,一只只用于记录的书都舒展起身体,它们一起轻声低语:“你触怒了神,祂是绝对不会宽恕你的,世人也绝对不会宽恕你的。”
不,世人就像风中的蜡烛,哪边的风高、便被哪边吹动。
山村太郎最擅长巧舌如簧、颠倒黑白,能够一直活到现在,就是凭着一张嘴到处骗。
现在,他感觉到自己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开始缓慢地向雕像那里爬动,他看到自己攥紧了那支羽毛笔、打开了隐藏墨囊,看到自己打开了日记,在上面落下了一句话:[院长死了]。
然后缓慢又僵硬地,在后面画上一个又一个的感叹号。
在笔尖划动书页的沙沙声中,他突然感觉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很不协调,就像被人控制住的木偶,看着是在嬉笑怒骂、但其实全是在任人操控。
越写,那种不协调感越强烈。
……但是,有什么人能够操纵他呢?
现在这间地下室,只有他一个活人。
山村太郎抬头,和温柔垂首的雕像对视,他侧首,看到了欢快跳跃的烛火,然后移动视线,一本本嬉笑着的书籍跳进他的视野,它们彼此推搡着,在书架上来回抖动,让书架不堪其扰。
他又低垂下头,继续茫然地书写着,写着写着,在习惯性推锅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一直那么恐慌了。
福利院的人不少,但山村太郎能够记住的不多,那些工作人员已经下班,大人物已经死掉,能够推黑锅的人就只剩下福利院的孩子,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女人留下的孩子。
那个孩子和那个女人似乎是姐弟关系,他们有着如出一辙的交叉竖瞳眼,看着就令人感到害怕、被人看透了的害怕。
他想了一秒‘把锅推在那个讨厌的小孩子身上’,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福利院的人,谁会英文?
不只是小孩子、就连工作人员都没怎么上过学,顶多会几句日文,但是英文,只有那个令人看不透的家伙才会。
那个家伙有一个外国名字,会英文一点也不奇怪。
而那行血字的位置偏低,如果是成年人留言、那应该是弯腰写的,如果书写者是个小孩子,那个位置就再正常不过了。
还有书桌前的血迹……开枪者应该是个小孩子。
总之,绝对不是院长自鲨。
……真的是那个家伙……
山村太郎感觉自己本来就成糨糊的脑子更加混沌,他麻木地继续写他创造的福利院历史,把脏水往其他人身上泼,让局面形成‘有点罪、但不至于死’的好心福利院创始人vs‘罪大恶极连干几十个人的’的撒旦之子。
一边恍惚着书写,他一边意识到了一件事,头顶好像没有声音了,那群小孩子好像……?
在这个想法冒出来的瞬间,他突然听到了一声嬉笑声,然后是一群小孩子嘻嘻哈哈的声音,就像是一群人默默憋住呼吸听动静、有人没忍住笑出声,其他人都嬉笑着打闹他一样。
那群小孩子一直在上面!
头顶有乱七八糟的轻快脚步声,还有蹦蹦跳跳的声音,更有嬉笑打闹的声音,还夹杂着一种像是萦绕在每个声音里的泣音。
拉环碰撞的声音响起,在黑夜里非常明显,连笑哭声都安静了一瞬间。
山村太郎也陡然意识到不妙,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听到头顶有细细密密的脚步声,然后拉环碰撞的声音再次响起,响了几下又停住。
头顶的小鬼们似乎在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他们,不会意识到拉开拉环、就可以进入地下室吧?
他仰起脸,惊慌地看向头顶。
那座雕像也垂首俯视他,她笑道:“神会宽恕你的,山村先生。”
言下之意是不用担心他们进入地下室。
果然,下一秒拉环声便消失,头顶又恢复吵闹的笑闹环境。
山村太郎松了一口气,他立刻低头,抓紧时间书写,打算先把这几段进行一个收尾,再继续开一个新篇章写过去颠倒黑白一下。
刚刚的惊怒过后,他的心情起伏还是很大,所以收尾的时候也带着一种刻意提起来的轻蔑态度,在上面随意地写着:[请宽恕我吧,阿门。]
就连划长的字尾,都像是一张大大咧开嘲笑的嘴巴。
手肘下的地毯被蹭歪了一点,有点硌人,写完这句后,山村太郎随意地拽了拽地毯,想把它拽直,然后顿住。
地毯下好像有字。
他下意识又掀起地毯,正面怼上了一行字:[我会宽恕你的。]
那行字是斑驳的红色,只凝固了一瞬间,便在山村太郎的视野里蠕动了起来。
不过没等他下意识甩掉地毯,那抹唯一的烛光摇曳了一下、突然熄灭。
地下室瞬间陷入了一片浓郁的黑暗,头顶也瞬间一片寂静。
眼前便只剩下一道亮着光的字迹:[才怪。]
‘我会宽恕你的、才怪。’
在寂静中,有石料摩擦声缓缓响起,咔嚓咔嚓的。
山村太郎颤抖着抬头,有石料的碎屑掉落在他的脸上,他感觉面前有东西俯下来,他的鼻子和额头碰到了冰凉坚硬的东西。
他听到了一声叹息。
“忏悔的时候也在骗人,山村先生。”雕像幽幽道,“你之前骗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一股冰凉的气息喷洒在山村太郎的脸庞上。
他终于想起来,为什么一开始雕像叫他的时候,他会感觉有些熟悉的。
在这个小镇,只有那个女人才会一本正经地用尊重的语气称呼他。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的心脏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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