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九年冬。

    寒风凛冽,初雪如期而至,漫漫白雪似絮飘扬,顷刻间给皇宫镀上一层圣洁的白。

    朱瓦红墙与白雪相互映衬,檐下立着一绯衣美人,水眸流转,琼鼻樱唇。鹅蛋脸细腻白皙,愈发显得她娇美无边。

    “太子妃,天冷了,仔细着凉。”宫人将天青色百花刺绣披风递了过来。

    “本宫不冷。”舒芷音回头,对那宫人盈盈笑道,“你看,这雪真美呢。”

    一个伶俐的宫人忙接道:“是啊,太子妃,瑞雪兆丰年,这是好兆头啊。”

    舒芷音心道,但愿如此。

    正欲挥退宫人,却见随自己进宫的青樱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小脸煞白,快到近前时走急了脚底打滑险些摔倒。

    “何事如此慌张?”舒芷音问道,青樱从小服侍自己,行事一向稳妥,何曾这般仓皇过。

    青樱抬起惨白的小脸,“太子妃,方才奴婢在去御膳房的路上,听见她们说,说舒相……”

    “爹爹怎么了?”舒芷音一紧张,不自觉加重了手劲,没注意青樱的脸更白了。

    “她们说舒相通敌叛国,证据确凿,现已……收押天牢。”

    说完这句话,青樱不敢看太子妃的脸色。先前她预备去御膳房看看,太子妃要的杏仁酥何时做好,不成想意外听到这个消息。

    “啪”的一声,手里的暖炉摔在地上,褐色陶瓷四分五裂,一如她此刻的心情,杂乱无章。

    “不可能,不可能。”舒芷音连连摇头,珠钗“啪嗒”掉落,“爹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爹爹为大邺操持一生,为人正直,忠心耿耿,怎么可能通敌叛国。

    不要慌,也许是听错了,舒芷音心道。

    “太子妃您多珍重。”青樱抱住她低泣道。

    对了,她是太子妃。太子他一定会帮她的。

    想到这点,舒芷音眼里闪烁着光芒,她要去找太子。

    有如溺水之人看到水面漂过来的浮木,这是她唯一能够抓住的机会。

    --

    承宁殿。

    锦袍男子漠然立着,背后的蛟龙绣纹张牙舞爪,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要一跃而起,活生生的出现在人前。

    男人声音冰冷道:“谁告诉你的?”

    舒芷音泣道:“所以这是真的对吗?殿下。”

    消息得到证实后,她有些恍惚。

    “舒相通敌叛国,圣上判舒家满门抄斩,是他罪有应得。”谢景烨回头,看着苍白无措的女子,眼里没有一丝温度。

    “满门抄斩。”舒芷音重复了一遍。

    怎么会这样,她的幼弟才两岁,牙牙学语的年纪,今年已会喊阿姐,追着她四处跑。

    稚子无辜,竟然也不放过么。

    舒芷音猛地扯住男人的衣袖,凄然道:“我爹一定是被冤枉的,求殿下彻查!”

    谢景烨面无表情地退后一步,冷冷甩掉抓着袖摆的素手,将女子推倒在地,而后皱眉看向刚才捏出的褶皱。

    “冤枉?”他冷笑道,“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为了扳倒舒相,我不惜将太子妃之位给了他女儿,日日同他周旋,做出一派翁婿和乐的模样。”

    “什么?”听了这话,舒芷音如遭雷击,瞪大清凌凌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与太子做了两年夫妻,她头一回觉得,他是如此陌生。

    她以为太子温润,待她极好。两人虽不比寻常夫妻如漆似胶,却也相敬如宾。

    却原来都是假的。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扳倒她的父亲。

    谢景烨走近几步,捏着她的下巴狞笑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你舒家的下场。不过,因你是孤的太子妃,父皇准许你不在抄斩之列。”

    “你好自为之。”

    说毕,手指放在帕子上捻了捻,眼里是明晃晃的轻蔑与嫌弃。

    舒芷音苦笑着,泪水淌了一脸,双手紧紧揪着衣袖,泪目望着眼前的男人,“臣妾该谢过殿下恩典,是吗?”

    舒家都没了,她这太子妃当着还有什么意义。

    谢景烨看都不看她一眼,脚步声渐渐远去,只听得他吩咐道,“太子妃受了刺激,精神失常,往后好好看着她……”

    太子竟然想软禁她。后面的话她听不清,也不想再听。

    她匍匐在地,只觉荒谬可笑。

    她当初听从父亲安排嫁进东宫时有多欢喜,现在就有多心痛。

    她也曾是明媚少女,对未来夫婿心怀期望,知道要嫁给太子后,远远见着他都会羞红了脸。

    可是到头来得到的是舒家满门抄斩,而她再也回不到天真烂漫的年纪。

    舒芷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觉腿似灌了铅一般,拖不动躯体。太子派来监视她的小宦官预备伸手扶她一把,都被她斥退了。

    回去后与青樱详述一番,主仆俩哭作一团。

    借口将内殿伺候的人打发出去后,舒芷音静坐着发呆。

    她心道舒家人都死了,一个人独活有什么意思。

    一条白绫系上房梁,舒芷音踢掉绣凳,白绫紧紧勒着脖子。窒息感很快传来,挣扎几下后,她的生命犹如一声叹息,就这般消逝了。

    少顷,有宫人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后惊呼道:“快来人,太子妃自尽了!”

    奇怪,她分明已经死了,却还能亲眼看到死后的事情。

    随后是纷乱的脚步声,她看见“自己”被人放在地上,宫人跪倒一片。

    青樱膝行向前,抱着她哭道:“太子妃,说好了要和青樱做一辈子的姐妹,您怎么先去了啊。”

    傻丫头别哭,好好活着。

    舒芷音发现没人能听见她说话,而她的身体亦是穿过了青樱。

    原来她变成了阿飘。

    或许是心中的怨念深重,舒芷音没有即刻魂归地府,而是终日四处游荡。

    她看到舒家满门被斩首示众,围观的百姓不停地扔着烂白菜和臭鸡蛋,口中念着“死得好”“这种人居然能当丞相”“苍天有眼,罪有应得”。

    而太子口口声声对已逝太子妃一往情深,没过多久便迎娶了新丞相的女儿。

    --

    过了三个月,舒芷音还在尘世飘零,看多了宫里人的丑恶嘴脸,她想去外面看看。

    凭着一股熟悉气息的指引,出宫后她便向一处府邸飘去。没有注意牌匾上的字,直接飘到一个地方。

    这是一个男子的房间。

    舒芷音看到桌上供奉的牌位,上书自己的名字,惊觉这就是她来此的原因。

    如今舒家人人唾骂,她这个死去的舒氏女在人们眼中亦是臭名昭著,没想到还有人为她立了牌位。

    且上面没有写“太子妃”三个字,这让舒芷音心里舒坦许多。

    舒芷音思来想去,也没有想到哪个男子会对自己上心到这种程度,就是出阁前倾慕她的男子,在她成为太子妃后也没了来往。现在更不会冒险供奉她的牌位。

    她决定在这里等,等房间的主人出现。

    夜晚,开门声伴随着男子的轻咳,她听见有人问道,“王爷的身体要不要紧,属下明日便请大夫来。”

    男子清冷道:“不必。”

    这声音着实耳熟,舒芷音不及细想,便听到声音的主人挥退了那人。

    金冠玄衣的男人携一身寒气进屋,脱掉大氅在桌边坐下,揉了揉额角,似乎疲惫不堪。

    “阿音。”

    男人忽然叫起自己的名字,藏于房梁上的舒芷音被吓了一跳,险些以为对方看得见自己。

    很快发现是自己多虑了,男人分明是对她的牌位说的。

    舒芷音看着他将牌位抱在怀里,自言自语道:“你当时一定很冷吧,没事了,快开春了,马上就不冷了。”

    纵使已经没了身为人的感觉,舒芷音却觉得男人一定很难过,因为她听出他的声音里饱含着思念与情意。

    突然想看清男人的模样。

    舒芷音从房梁飘了下来,来到男人面前。

    近距离端详男人的面容,她才发现,他是如此憔悴。

    她记得他原本丰神俊朗,芝兰玉树,行到哪里都有贵女用无比孺慕的目光瞧着他。

    男人抱着她的牌位喃喃道:“阿音,我来晚了,当初就不该眼睁睁看着你嫁给他。”

    舒芷音心惊不已,他何时对自己有这种心思的?

    没错,她认识这个男人。

    他是太子的皇叔,晋王谢霁川。

    她也就见过他几面,随太子喊过几声皇叔。

    倒是没料到,他会对自己这般情深义重。

    “阿音,你放心,我一定替舒家洗刷冤屈,为你报仇。”谢霁川说着,又咳了几声。

    活着的时候没求来公道,没想到死后竟有人如此上心。

    因为这句话,舒芷音留在了晋王府。

    时日一久,她竟将男人对自己的心里话听了个遍。

    终于,有一日,男人步伐不似平常稳重,但她能看出男人眉宇间的喜悦。

    他一进门就奔向她的牌位,无比激动道:“阿音,我做到了!这段时间的努力没有白费,舒家的清白日月可昭,你的仇我为你报了,他如今已是废人一个。”

    谢霁川说完这句话,好似用尽气力,靠在座椅上喘息着,时不时咳嗽两声。

    她知道让圣上承认自己判错,令舒家沉冤得雪是多么艰难。这段时日她看到每晚都有人来晋王府,天亮之前离去,而谢霁川回房时间也越来越晚,原来都是为了这事。

    谢谢你。

    舒芷音无声道。

    从未想过,为舒家雪耻的会是晋王。

    唯一惦念的事情得以解决,舒芷音只觉心间一片澄澈,了无遗憾。

    一道白光照来,她也随之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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