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早食后,舒芷音在院子里荡秋千,刚荡了几下,还没过好瘾,就被传话去往前院。

    少女从秋千上下来,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薄汗,说道:“青樱,帮我梳个流云髻。”

    来传话的仆从却道:“姑娘,来不及了,这个时候还梳什么头发啊。老爷说了,可不能让宫里的人久等!”

    “宫里来人了?”舒芷音一惊,没有接住青樱递过来的发簪,那是先前荡秋千特意取下的。

    “铮”的一声铁器触地,少女眼底亦是惊涛骇浪。

    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凉与恐惧,如毒蛇吐信般阴寒地缠住她,无法言语,亦不能动弹。

    舒芷音好久找不回自己的知觉,特别是在仆从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后。

    难道说她和太子的婚事并没有解除?不敢深想,舒芷音在青樱的陪同下,木然走向了前院。

    爹爹、娘亲和哥哥都在,似乎就等她来了。

    爹爹连朝服都没换下,从他脸上却是看不出什么,舒芷音分外忐忑。

    黄门瞥了她一眼,拉着尖锐刺耳的声音道:“既然该来的都来了,那便接旨吧。”

    舒芷音随父兄行礼听旨。

    待黄门从嗓子里挤出最后一个字,她才如梦初醒,随父亲道:“臣女接旨。”

    “起吧。”黄门将圣旨递给她,“咱家该回宫复命了。”

    舒丞相道:“我送王公公一程。”

    黄门摆手道:“不用了,圣上恩典,接下来该有的忙了。”

    “恭贺舒相。”

    “王公公客气,都是为皇上办事的,你我之间不必客套。”

    --

    舒芷音捧着圣旨,只觉有千钧重。

    这道圣旨,确实与她的婚事有关,却不是她和太子的。

    而是,她与晋王的婚事。

    那日他说事情解决了,难道便是求皇上为两人赐婚?真的不必做到这种地步的。

    舒芷音心里又酸又甜,她该庆幸不用再重蹈覆辙,可这并不是她要的结果。

    他是天潢贵胄,本该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与她这个让天家失了颜面的女子产生牵扯。

    舒丞相将黄门送到门口,看着他上了马车,回来见女儿神思不属,正色道:“阿音,这是怎么回事?”

    丞相夫人亦是一脸担忧,舒云湛虽没有言语,也在等妹妹给出答案。

    “我也不清楚。”舒芷音对着手里的圣旨犯了难。

    舒丞相捋了捋胡须,“难怪今日早朝,皇上几次都是欲言又止。”

    他还以为皇上对舒家要解除与太子的婚事心怀不满,高举笏板于眼前,压根不敢看天子一眼。

    舒云湛恍然大悟道:“阿音,你莫不是与晋王提前约好了?”

    算起来,晋王是太子皇叔,与皇上乃是亲兄弟,若是与晋王成婚,辈分上怎么也不会吃亏。

    而他也算晋王大舅哥了。舒云湛被自己的想法给振奋到了,也不是不可以嘛。

    “没有的事。”舒芷音有点头疼,“我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思绪如一团乱麻,脑海都被搅得乱糟糟,哥哥还这般添油加醋,是生怕爹爹不多想么。

    若是知道自家哥哥的想法,舒芷音可能会被气得不行。

    “我得去问问晋王。”舒丞相道。

    虽然不知事情怎么发展成这样,但晋王先前帮助阿音退了她与太子的婚事,今日便有圣旨给阿音和他赐婚,着实有些不地道。

    再者,丞相嫡女的婚事,岂能这般儿戏,传出去不是让天下人耻笑么。

    “爹爹。”舒芷音叫住了舒丞相,拼命给自家哥哥使眼色,千万不要让爹爹把事情搞砸了。

    好在舒云湛虽爱开玩笑,但在关键时刻与妹妹心有灵犀,立即配合道:“爹爹,您公务繁忙,出门一趟甚是辛苦,左右无事,不如让儿子代您跑一趟。”

    舒丞相沉吟片刻道:“如此也好。”

    --

    晋王府。

    男人抿了口茶,放下茶盏,“紫丰,说说你知道的情况。”

    “王爷,我们的人探到,黄门刚去了丞相府。”紫丰恭敬道。

    男人那双极好看的丹凤眼微挑,顿了顿道:“他去丞相府做什么?”

    难道是皇兄提前行动,逼他答应那些条件?

    可丞相府与他又没有利益关系,若不是有她在,他才不会管。皇兄那些驭臣之道,治的是朝臣们,与他无关。

    也就是这回解除她与太子婚事,坏了皇兄的计划,此前他根本不会管哪位大臣的死活。

    紫丰觑了眼自家王爷的神色,犹疑道:“据说……是去传圣旨,为舒姑娘赐婚。”

    “好啊。”谢霁川握紧茶盏,咬牙切齿道,“本王这位皇兄好得很。”

    他才帮人解除的婚事,不过几日宫里便派人来赐婚,不就是明晃晃的提醒么?

    君主多疑,他已好几年不涉政,不涉军,可皇兄如今却用尽法子逼他出山,又是为何。

    “他赐的是舒姑娘与谁的婚事?”

    到了这般境地,他还是想要问问,从而判断那人品行如何,别到时候她又来央自己退婚。

    皇上赐的婚,可不好退。

    他只是怕皇兄乱点鸳鸯谱,谢霁川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据传,皇上赐的是,您与舒姑娘的婚事。”紫丰脑袋低下去,没敢看自家王爷脸色,怕挨骂。

    “什么?”谢霁川猛然抬头,不敢置信道。

    不知该怎么形容他此刻的心情,这个消息涌入脑海,怎么也驱赶不出去,一时间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娶她了。

    当年的那个小姑娘,她如今可真是变了不少,想到这里,谢霁川失笑。

    紫丰见自家王爷没再说什么,悄然退了出去,以免再看到王爷发火,他可承受不了王爷的怒气。

    过了片刻,谢霁川回过味来,不得不感叹他这位皇兄的手段之高明。

    一道赐婚圣旨,一箭三雕。

    解除婚约后又给舒家赐婚,是对舒丞相的敲打,偏偏这回不能轻易退掉。

    而借此又可以逼自己答应他的条件。

    除此之外,经历了那日的事情,舒丞相定然以为,他这个晋王图谋不轨,那日帮自家女儿解除她与太子的婚事,便是为今日的赐婚做铺垫。

    那么,舒丞相一定会对自己心生芥蒂,原本的君臣矛盾,便转移为自己这个闲散王爷与舒丞相的矛盾。简直妙极。

    理清思绪,谢霁川吩咐仆从道:“备马车,本王要进宫一趟。”

    他要与皇兄好好谈谈。

    与此同时,来自丞相府的马车正驶向晋王府。

    马车已经备好,停在晋王府门口,谢霁川撩起袍角便要上去。

    紫丰却奇道:“那不是丞相府的马车么?”

    “在哪?”谢霁川停下动作。

    “就在前面。”紫丰指了指不远处,“属下看着像丞相府的,不知是否眼拙看错。”

    谢霁川已经打算等马车来了,“那就等等看。”

    若是丞相府的人,那便是来问他赐婚的事情了,虽说这是皇兄所为,但不管怎样,他总得给一个交代。

    谢霁川看着那辆马车驶了过来,车夫勒马,马车稳稳当当停下。

    车帘被人掀开,露出一截男人的衣袖,他的那点期待荡然无存,心里空落落的。

    她没来。

    舒云湛下了马车,尤其热情地打了个招呼:“王爷,咱们又见面了。”

    谢霁川颔首:“舒公子。”

    “在下此行乃是替家父走一遭,为的是……”

    舒云湛话未说完便被打断了,马车内女声委屈道:“哥哥,我这个模样怎么见人,都怪你!”

    谢霁川眼睛一亮,这声音……

    经历了这一路,什么事都没发生,丞相府没人来追她,舒芷音便觉得哥哥捉弄了自己。

    可恨她现在灰头土脸的,不能见人,只能躲在马车里,偏偏哥哥和人说得这么起劲。

    “我倒忘了,阿音还在马车上呢。”舒云湛佯装懊恼道,随即瞥了眼谢霁川,“王爷不知道,我这妹妹向来古灵精怪,今日竟想到扮成我的小厮混出府。”

    舒芷音听得一清二楚,自家哥哥又在胡说,扮小厮明明是他的主意。这下好了,谢霁川一定会信以为真,认为自己不注意个人形象了。

    “是吗?”谢霁川温声道,“令妹可真是率直天真。”

    舒云湛朝马车大声道:“下来吧,王爷说他不介意你这个样子。”

    半晌,舒芷音才磨磨蹭蹭走了下来。

    只见娇小瘦弱的美人,穿着件不合体的灰袍,白净的脸上平白多出两撇小胡子。这个伪装不太过关,一眼能看出她是女子。

    “皇叔。”舒芷音走到两人面前,螓首低垂,看着脚尖,就怕被人笑话。

    谢霁川发现,这个角度能更好地看到她雪白的后颈。他只看了一眼,便飞速掠过。

    舒云湛看着自家妹妹头缩得跟鹌鹑一样,忍笑道:“天地良心,我真的是怕你被下人发现,从而报告给爹娘。”

    “就是装扮的手段拙劣了些。”谢霁川一语道破。

    罢了,这脸真的丢完了,舒芷音只觉自己假扮男子,假扮了个寂寞。

    “舒公子不是有话要说么?还请进来一叙。”知道姑娘家面皮薄,谢霁川也没再过多评价,转头道,“府里倒是有几件衣裳,你若不嫌弃,便换了吧。”

    母妃留的衣裳都是崭新的,说是给未来儿媳做的,当年他还年幼,这一放便是许多年。

    实际上,那些衣裳大多华贵繁复,不适合平常穿。可那日她身穿嫁衣的模样太深入心间,今日一见到她便觉得,或许那些衣裳穿在她身上正合适。

    少女嗓音清脆:“谢皇叔。”

    先前倒是没注意,这会儿又听到她叫自己皇叔,谢霁川头一回有了微妙的感觉。

    但因还有别人在场,到底是没说什么,只道:“进来吧。”

    --

    听完谢霁川所说,舒云湛周身的气焰顿时弱了下去,“王爷说,赐婚并非您的意思?”

    既然是替父亲来的,必定要拿出气势来,不能低人一等。但没想到,这圣旨还的的确确就是圣上的意思。

    “哥哥。”舒芷音不满地瞪了自家哥哥一眼。

    事情都没弄清楚,就摆出兴师问罪的模样,太不讲道理了。还好今日来的不是父亲,不然还不知道他怎样羞辱谢霁川。

    谢霁川看了少女一眼,不得不说,这身衣裳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制的。

    小娘子梳着龙蕊髻,鸾凤绕珠坠银铃步摇在发间轻轻晃动。而那双秋水明眸,看人时似有脉脉情意。身着云纹牡丹织金上襦,配石榴红百褶裙,璎珞项圈戴在颈上作为装饰,更衬肌肤白皙。再往下看,是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他还记得那日情急之下,握上细软腰肢的感觉,不由得呼吸一滞,没敢再看。

    他对上舒云湛的目光,颔首道:“正是如此。”

    “竟是在下错怪王爷了。”舒云湛言语中多有惋惜,试探道,“那这婚事?”

    若是晋王不认,那丞相府岂不是亏大了?而他势必也当不成晋王的大舅哥了。爹让他来问清楚,做做样子摆个架子得了,可没说让他放弃这位爷。

    谢霁川沉吟道:“圣旨已下,本王不敢不遵。”

    别说这道圣旨乃是意外之喜,他自然不会抗旨。再者,先前已请求皇兄退了她与太子的婚约,若再违抗圣旨,君主会作何想法。

    难怪皇兄当日问,是会折太子面子,还是给他颜面,原是这样打算的。

    “那太好了!”舒云湛抚掌,发觉两人都看着自己,似有不解,未免心思暴露,干咳一声道,“在下是说,能与王爷结亲,实乃舒家之大幸。”

    谢霁川脸上没什么波动:“往后还请舒公子多指教。”

    “不敢不敢。”舒云湛连连摆手,他哪敢“指教”晋王。

    来人如此好说话,甚至对皇兄赐婚满心欢喜,倒让他深感意外。

    “哥哥,你能别这样嘛。”舒芷音给了自家哥哥一个眼神,这前后反差也太大了吧。

    既然此行目的达到,舒云湛没再久留,坐了一会便道告辞。对于自家妹妹,则没有多说什么。

    舒芷音忙道:“哥哥,你等等我,我也回去。”

    皇上赐了婚,谢霁川的身份来了个大转变,她还不太适应两人独处。

    “也好,省得打扰王爷清静。”舒云湛想到什么,看向谢霁川,“方才看到王爷似乎准备出行?不知我们是否误了王爷的事。”

    “并未。”谢霁川摇头,解释道,“本王正要入宫一趟,和皇兄议事。”

    既是赐婚的圣旨,怎会只给了丞相府,却无黄门来晋王府哪怕知会一声,只怕皇兄早就等着他了。

    “那皇叔能带上我吗?”舒芷音突然开口,“说来我与皇后甚是投缘,上次走时娘娘还拉着我的手让我常来,我也该去看看她了。”

    话虽这样说,但她想进宫,无非是要从皇后口中套点信息出来,譬如皇上赐婚她和谢霁川有何目的。

    重活一世,凡事都该小心谨慎。抵抗不了皇权,尽量弄清状况,确定好下一步该怎么走,总是可以的。

    这话听在谢霁川耳中,却是另一种意思。她与太子差点成婚,而皇后是太子生母,这个时候找皇后所为何事。

    但他还是首肯了,沉声道,“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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