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焕最近两三年频繁出差,为新舞剧采风,今年碰上《丝路花雨》,本来想在京市多留几天,被团长周毅军一连几通电报催了回来,到现在脸色都还是黑的。
“老严,我可真不是故意的,这两三年的新人,你是正眼都不看一下,这可不行啊,今年怎么也该亲自看一下新人。”
粤省舞蹈学校每年都给歌舞团输送人才,两家单位关系密切,每年的入团考试,也是在粤舞里,考官们通常是歌舞团管理层,在考完之后,顺便给低年级学生发言鼓励。
这会儿周毅军领着下属们,刚进了粤舞的校门,见严焕面无表情,开口宽慰了几句。
严焕确实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
古典舞的龙头是京市舞蹈学校,他一直觉得粤舞不大行,而粤舞近些年的重心,确实也在往现代舞偏移,大概是想做出一个特色领域。
周毅军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总觉得咱们粤省没人嘛。”
严焕皮笑肉不笑:“呵,三年就出了一个白健棠。”
周毅军:“梁玉芝的女儿,乔楚,还记得不?之前借调过几次的,不过那会儿你刚好要出差,而且,技术可以练出来的嘛……对了,今天健棠的妹妹也来呐!”
严焕旁边的年轻人纠正道:“继妹,没有血缘关系。”
周毅一噎,心想,这师徒俩的脾气可真是一模一样。
一行人正走着,前面一群学生走过,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其中一名圆脸女生问:“清莲,你今天怎么没跟乔楚一起?”
“乔楚昨天晚上去看电影了,睡得晚,今天说是不舒服,不来了。”
那名叫清莲的女生解释着,又说:“我还特意请老师把她排在压轴出场呢,可惜了。哎呀,为了跟她连在一起考,我都排最后了。
圆脸女孩:“这样啊……不过也没关系了,反正不考也能进,真是让人羡慕。不过你们感情真好,连考试都要前后挨着。”
白清莲:“嗯呢,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呀!不过,我没有保送机会,要自己努力才行!”
白清莲余光看到考官团的身影停下了脚步,她在没人看到的角度,轻轻勾起了唇角,装作无意,和其他人继续往舞蹈室走。
而听到这段对话的省团一行人,一阵尴尬压抑的沉默。
严焕冷笑一声:“我看有必要改变这种招新模式。每年给名额粤舞,让这些学生都生了安逸之心,觉得成绩排在头几名就能稳进歌舞团,人才少跟这脱不了干系。”
他说得当然有一定道理,但学校与跟舞团的关系维持了这么久,一直就是这么运作的,就是要改也是循序渐进。
周毅军刚刚才力荐乔楚,没想到乔楚竟然不来了——早知这样,那姑娘当初又说什么不走保送自己考呢?
他咳了一声,说:“你也不要一竿子打翻整条船。”
“健棠也是粤舞出来的呢,本来考进粤舞也是要有实力的,这模式有它的科学道理。”
“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这事咱们回去再说,今天先看看有什么好苗子,你的新剧不是还差几个角色吗?说不定今天就能挑到。”
副团呵了一声,不再说话,显然是不指望今天有所收获了。
入团考试地点在粤舞最大的舞蹈教室,前面放了一排桌椅,考官们已经到位,考生们安静地坐在边上,带班老师也在。
考试正式开始。
考试规定学生穿练功夫,因为练功夫贴身,没有多余的装饰,更能看清肢体动作。
整个考试,所有人都能目睹过程,上场的考生将被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被观看,优点与缺点都会显露无遗,以示公正。
白清莲看着老师的反应,估摸着老师还不知道乔楚不来。
她心中正暗自得意:乔楚这傻瓜连老师都没告诉,看来是打算直接事后解释了,还真是尽心尽力呢,不枉她平时花了那么多钱。
这样一来,剩下的人里面也没几个能打,她就安心等着在最后闪亮登场。
她正想着,忽然看到曾佩怡上场,心里不由得发笑:这女的天天去面试小剧社小歌舞团,居然也敢来考省团,换做是她,她才不做这种没意义的事呢,瞎忙活!
白清莲一听伴奏前奏,竟然还是《春江花月夜》,跟她一样的曲子。
她正想看笑话,却看到这个平时成绩稀松的女生,上来直接一个漂亮的碾步,脚尖像是装了滑轮一样,无比丝滑流畅,发饰耳饰几乎没怎么晃动。
四周一阵低呼声,显然也十分意外:一段时间没见,怎么进步这么大?!
然而,不止曾佩怡,后面接连几名差生的表演都可圈可点,原本考官们在看前面的考生时,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到了这几个人的时候,考官虽然也没有满意的神色,但表情显然有松动了。
白清莲心中隐约不安,但很快又强心按捺住心情,安慰自己只要正常发挥,还是能稳进省团的!
这时,她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悠闲轻松了,好在这到后面还有一段时间,让她缓一下心情。
等到名单上倒数第三号跳完之后,带班老师报下一位考生的信息:“下一位,乔楚……”
白清莲深呼吸一口气,知道实际下一个是自己,正准备起身,却听到老师继续说——
“表演曲目《反弹琵琶伎乐天》。”[注]
本该是严肃的场合,台下也禁不住一阵哗然。
“什么?不会吧,是《丝路花雨》里的反弹琵琶?”
“怎么可能,乔楚再厉害也跳不出《丝路花雨》里的舞吧?那不是才上吗?又没人教她,咱老师都还不会呢!”
“别说老师,现在全国有几个人能跳?能跳的都还在京市的舞台上哩!”
台下的人几乎都没看过《丝路花雨》,但台上的考官们却是大多都看过的,只是迫于时间,还没来得及做交流。
听到竟然有考生要跳,也十分意外。
谁也没来得及多想,伴奏就响了起来,乔楚抱着琵琶,从门外踩着碎步来到了中央。
《丝路花雨》的主要内容,讲的是唐朝一对父女与波斯商人之间的友谊故事。其中,父亲神笔张是敦煌壁画画师,常年在莫高窟里工作,女儿英娘给父亲送吃食。
乔楚选的这段,剧情是神笔张缺乏灵感,英娘心疼父亲没时间休息,朝他撒骄,让他喝点水,坐着歇一会儿,而她则拿起一旁的琵琶,边弹边舞,给父亲看,想让他放松,而父亲却从女儿的舞姿中,找到了大量灵感,最后创作出名作《反弹琵琶伎乐天》。
这一段是典型的古典敦煌舞,与红色芭蕾的开绷直立不同,舞者的身体运用了大量的s型姿态,手势丰富。
乔楚因为前世下肢无法跳舞,更是大量投入时间研究手舞,在敦煌手姿上颇有心得,配合身体的三、四、五道弯,让所有人都大开眼界。
翘三指,勾脚后盘腿,轮指,盘肘朝天蹬……
敦煌壁画上的是神女,舞姿百态,悲天悯人,不食人间烟火。
而英娘是在模仿壁画,并非真正的神女,只是一个想要逗父亲开心的女儿。
她把自己当成神女飞天,抱着琵琶跳舞,可她的主要目的是让爹爹松一松那紧绷的神经,所以又随时关注爹爹,故意引起他的注意。
于是,她边跳边看着神笔张,俏皮可爱,神态间无声地说着:爹,你看我是不是跳得很好?
以凡人之身,仿神女之姿。
一曲毕,舞姿定格,随后乔楚抱着琵琶站定,敛起刚才舞中飞扬快乐的神色,一下子将角色的少女感抽离开。
全场鸦雀无声。
严焕不可置信地看着乔楚。
刚才那个叫清莲的,话里话外都在说这个乔楚在偷懒。
偷懒?怎么可能是偷懒!
所有人看完《丝路花雨》,想破头都没想出那舞姿到底是怎么回事,都在等着剧组安排一个学术交流会。
这么短时间内,想要一个人参破玄机,如何能偷懒?不眠不休都不一定能参透!
严焕蹭地一下站起来,激动地说:“你,粤省歌舞团下一个舞剧的女主演,就是你了,明天来歌舞团报到!”
白健棠是负责做记录的,听到这话也是一惊,连忙低声阻止:“老师!”
收人这事问题倒是不大,刚才那一舞确实惊艳,但这么轻易就定下女主演,也太不严谨了,团里的人也不会服气。
严焕挥了挥手,白健棠知道自己师父的脾气,意思是让他不用再说了。
白健棠只得先暂时压下。
台下已经炸开了锅,有惊艳的,有恭喜的,各种声音都有,带班老师也十分惊喜,但面上还得维持,连忙将乔楚拉过一边,狠狠地抱了她一下:“好孩子,老师就知道你会有出息!”
考试还得继续进行,带班老师让学生们安静,报出最后一名考生:“下一位,白清莲,《春江花月夜》。”
白清莲怔怔地看着乔楚,对方在一片惊艳的眼神中淡然自若,朝其他人谦虚地微笑,却始终没有看过她一眼。
白清莲手脚冰冷,满脑子都是乔楚刚才的舞姿,连自己是怎么走上场的都不知道,甚至伴奏响起时,身体还乱了一下节拍。
四周一片私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笑她,抬起眼时,看到考官们都眉头紧皱。
也不知道怎的,白清莲在一个下腰时没稳住,直接摔在地上。
“够了,”严焕一脸不耐烦,“浪费时间,下去吧。”
白清莲脑中轰地一声,强忍着眼泪,退到边上。
选拔结果当场就出,与大家预测的差了远了:平时成绩第二的白清莲没被选上,平时成绩稀松的曾佩怡几人成了黑马,全都被选上了。
两位团长还要去准备给低年级讲话,一行考官起身,带班老师连忙上前相送,剩下的其他学生呼啦一下涌了上去,把乔楚团团围住。
尽管很多人平时都跟乔楚只是点头之交,但在给他们打开新世界的敦煌舞面前,距离不是问题,争先恐后地向她请教。
而曾佩怡等人则是上前用力抱着她,几个人甚至欢呼着将她抱起。
狂欢后,众人匆匆赶去礼堂,准备听团长演讲。
大家原本簇拥着乔楚要一起过去的,乔楚找了个理由搪塞,让他们先过去,她随后就到。
其他人也不傻,看看哭红了眼的白清莲,又看看从头到尾都没露出半分同情的乔楚,心中有数,把课室留给了乔楚。
乔楚收拾了一下东西,慢慢地把衣服穿好,背起琵琶,也没主动走过去。
果然,白清莲见她没动,终于自己走了过来,伸手想要像往常一样去拉她,却被轻巧地避开了。
“乔楚……”
乔楚歪了歪头,看着白清莲,笑了一下:“我还特意带了几个人,让他们占几个名额,没想到你竟然跳成那样,我真是高看你了。”
她猜到白清莲会被她影响到,但也以为只是会慌乱一下,掉一下分,但水平应该还是稳的,所以才带一下曾佩怡等人,就是为了让他们有能力把白清莲挤掉。
可没想到,白清莲直接垫底了。
白清莲一副伤心透了的模样:“为什么……乔楚,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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