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楚脑里一片空白。
手臂和肩背在泥壁上狠狠擦过,碎石泥沙一直往下掉,迷住了她的眼睛,她只能听见簌簌声响,有人扯住她,按着她的后脑,扯进怀里。
短短几秒,就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
好在有泥壁的缓冲,坑道也不是垂直的,乔楚和宋世瑜没有直接一坠到底,否则这深度就直接丧命了。
两人触底后落到斜坡上,仍是往下滚,到了底下才终于停了下来。
三月底还在春末,仍是穿长袖的时候,乔楚今天穿的碎花衬衫,好在外面还搭了件薄外套,掉下来时没有直接磨破皮。
地底下一片漆黑,乔楚伏在宋世瑜身上,浑身都疼,整个人都还有点懵。
电筒被摔到了一边,但没有坏,仍在尽责地打出光柱,只是离他们有点远。宋世瑜倒抽着冷气,扶着乔楚慢慢坐起来,连忙问:“乔楚?乔楚?你怎么样?”
刚才掉下来的时候,虽然有宋世瑜护着,但也只能护着身前也头脑,手脚后背全都撞上了,乔楚咬着牙动了动关节,疼得一头冷汗:“好像扭到脚了,把电筒捡过来。”
宋世瑜连忙去把电筒捡过来,蹲下,正想握住乔楚的脚腕,被乔楚挡开了。
乔楚:“我自己来。”
说着,拿过手电筒,脱了鞋子,照在脚踝上。
倒不是她矫情不让宋世瑜碰,只是长期跳舞的人,身上必定是大伤小伤都有的。所以舞蹈演员到了一定年龄才会退到幕后,不单单是因为年龄上去后失去体格优势,更是因为积累的伤痛让他们无法继续跳出高难度动作。
在受伤这种事情上,乔楚可比宋世瑜经验丰富多了。
她坐在地上,弯下腰,打着光,仔细看了看,脚踝附近一片皮肤都变成浅红色,微微肿起。
轻度扭伤,应该过几天就能正常走路了,可乔楚明天还有演出。
宋世瑜在旁边看着,脸上着急,又不敢催乔楚,小心翼翼地问:“疼吗?”
废话。乔楚理智上知道不该怪他的,因为他一路上都有让她小心,让她走慢点,可心理上又觉得,要不是他,她会气上头吗?
不气上头,就不会冲动;不冲动,就不会掉下来了。
但不管怎样,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最重要的是尽快出去,去医院处理扭伤,争取能快点好,因为《碧波耀阳》的燕娘没有b角演员,一旦她上不了,整台剧就没法演。
这几天的演出是肯定要取消了,加上疼痛,乔楚心情自然好不了,拿着手电又四周照了一下,看到前面有一个方形大坑,大坑周围全是脚印,显然之前就有人来过的。
坑里好些碎石,四壁都刻了台阶,可以从大坑边缘走下去。
乔楚对考古一窍不通,转头问宋世瑜:“这里也属于越王墓吗?”
宋世瑜见她完全不搭自己的话,也不生气,点点头:“对,下面是通的,能走回白天你们看画砖的陈列室旁边。”
乔楚又问:“为什么上面会有个坑掉下来,你们不怕摔着村民吗?”
宋世瑜沉默了一会儿,说:“附近的村民都知道这边在挖墓,不会往这边靠的。而且有指示牌和警戒线的,可能线被吹倒了,牌子晚上没路灯看不清,所以我刚才让你别走这么快。”
乔楚一时语塞,一肚子火没出发,只得问:“看你是没受伤了?那你从我们刚才那个坑道爬上去,叫人过来?”
宋世瑜有点无奈地说:“那坑道十几米高。”
意思就是他爬不上去了。
乔楚抿着唇,又听见宋世瑜说:“我们从下面走过去吧,之前项目组就挖过的,有通风口,不会闷着。”
她不懂,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
宋世瑜在她身前蹲下来,回头朝她说:“你的脚扭伤了,我背你,你拿电筒照路。”
乔楚没有马上动,犹豫了。
宋世瑜问:“乔楚,你是不是不信我?”
乔楚也说不出是为什么。
到目前为止,宋世瑜也没骗过她,可她确实就是不信他。
事实上,即使前世她虽然答应和他谈朋友,但对他也说不上有多喜欢。他们最经常的见面地点,就是练功房附近,她也很少主动去了解他。
前世她和宋世瑜早就订婚了,但她的舞蹈在上升期,所以她一拖再拖。在她受伤出院之后,宋世瑜再次向她求婚,可她始终不愿,觉得她的身体会拖累他。
因为千纸鹤的误会,和宋世瑜走到一起,可她当时根本不知道他不是那个人,只觉得明明曾经对纸鹤的主人有所期待,但真的交往了,又完全无感。
所以她在医院里对着宋世瑜时,会觉得有点愧疚,却又可耻地暗暗松一口气,因而觉得更加对不起宋世瑜。
直到死后在梦境中,她才得知,原来宋世瑜和白清莲早就好上了。
乔楚心想,何必呢?想跟别人在一起,哪怕那个是她所谓的好朋友,她也没关系的,她也早就说了可以解除婚约。
单凭这件事,乔楚觉得,她把宋世瑜列为大骗子,也不为过吧?
对,宋世瑜这一世是没骗她,可那又怎么样呢?她怎么想是她的事情,她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圣人。
乔楚挪开目光,看着在黑暗中飞扬的尘埃:“我只是不想再欠你,在这里等,也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今晚是我乱走,导致我们一起掉了下来。”
她不想给他继续纠缠她的理由。
宋世瑜说:“那请你帮帮我,我不想因为这件事情失去项目资格,领导之所以让你们来看,是因为你的名气,现在你受伤了,就是我工作没做好。”
他还维持着蹲姿,看着她。
半晌后,乔楚攀着他的肩膀,趴了上去,低声说:“走吧,到时候我也会解释清楚的。”
宋世瑜松了口气,背起乔楚往坑下走。
大坑底下就是墓室,并不是一通到底的,下面还连通着其他地方。
电筒光到底有限,乔楚自己看了根本分不清哪儿是哪儿,又问:“宋世瑜,你不是学这个的吧,要是不行的话就别逞强,待会儿要是迷路了更加出不去。”
宋世瑜一步一步往前走:“我会带你出去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乔楚只好不再继续说了。
隐约有风声,看来确实是有风口的,但毕竟是地底下,空气很浑浊,乔楚总觉得呼吸不是特别顺畅,宋世瑜背着她也就更加了,走了十来分钟后开始喘。
乔楚连忙拍了拍他:“歇一下吧。”
别待会儿晕倒了,那到时候她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宋世瑜闷闷地应了一声,走到墙边,将她放了下来,然后坐到地上,开始休息。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保温水瓶,拧开能做杯子的盖子,倒了一杯水递给乔楚,说:“喝点水吧,干净的。”
乔楚今晚本来也没喝多少水,确实有点渴了,接了过来:“谢谢。”
水还冒着热气,乔楚双手捧着杯子,热气扑到鼻尖,化成水雾,在这冷冰冰的墓穴里,终于让她感到有点真实感。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喝完后,把杯子还给了宋世瑜。
秦锐之前给她送了夜光手表,她一直有戴着,只是跳舞的时候摘下来,下午训练结束之后,她一起戴着出来了。
她看了下手表,现在还不到七点半。
以她师父那性子,估计要等到走的时候才让师兄回来喊她,到时候才会发现她和宋世瑜不见了,再喊人出来找。
乔楚叹了口气:她师父怎么也得八点半之后才考虑走吧。
所以,确实还是自己去找他们更快。
毕竟是宋世瑜出力气,所以乔楚也不好催他。但又过了五分钟,乔楚见宋世瑜仍是没提起要出发,她有点焦躁,忍不住转过头说:“可以走了吗?”
这一转过头,乔楚这才发现,宋世瑜刚才似乎就一直看着她。
见她看过来,宋世瑜也不躲不闪,仍是看着她:“我有个问题想不通,让我没法继续走下去。”
乔楚一愣,随即马上皱了眉头:“你不要告诉我迷路了。”
宋世瑜摇了摇头:“不是。”
乔楚松了口气,又说:“你有什么问题,能不能出去再想?这不上不下的,刚才我说留在原地等,你又说要下来,现在下来了,你竟然要开始想问题吗?”
宋世瑜竟然点了点头:“是。”
乔楚一噎,彻底无语了,有点恼怒地问:“宋世瑜,你故意的吧?”
如果是平地也就算了,刚才大坑那一排台阶,她脚扭伤了,就算她自己想往回走,也根本上不去。
往前走就更加不行了,这下面不止一条路,她根本不知道怎么走。
宋世瑜低声说:“我只是想跟你好好谈谈。”
听到他这句话,一个荒谬的想法闪过乔楚脑海:这人总不至于为了要跟她谈一谈,给她挖了这么大一个坑,就是为了让她掉下来吧?
应该还不至于,之前在村里的时候,他还跟她说,要是她累了,可以在那边休息一下。那是村民家里,要是她当时留在那儿,他哪有什么机会跟她单独“好好谈谈”?
想到这里,乔楚又稍稍放心,冷哼一声,说:“没什么好谈的。”
宋世瑜却自顾自地说:“我去年做了个梦,梦见了很多事情,有的是我做过的,有的是我没做过的。然后我发现……”
“梦里和现实的分隔线,是在我去年十月到梁家找你那天。在梦境里,那天之前的事情,和我经历的一切是一样的,但在那天之后,是完全不一样。”
乔楚脸色微微一变,心里开始涌起不详的预感:难道宋世瑜梦见的是前世?分水线当然就是那天,因为她就是那段时间重生的,而那天是她重生后第一次见到宋世瑜。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想法,宋世瑜马上就接着说了——
“在那个梦里,白清莲害你不能跳舞,我却还背着你和白清莲在一起,你最后……你最后……”
宋世瑜声音嘶哑,那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忽然又死死地看着乔楚,一脸不甘地问:“是这样吗?乔楚,你是因为也做了这样的梦,就怀疑我,拒绝我,是不是?”
“你跟白清莲一直要好,去年十月那天之后,你却和白清莲绝交,跟其他许多人做朋友,这是你原来不会做的,这些都是因为你突然知道,白清莲她就是坏的,是不是?”
“她确实……白清莲确实早就来钩引过我,可我根本没理她!乔楚,在那天之前,白清莲在你背后做了很多坏事,这些都是事实,你跟她绝交,是应该的。”
“可我呢?我明明没有搭理她,你就已经提前判定我会背叛你,就连机会都不给我,甚至连多一眼都不看我!”
宋世瑜越说越激动,脸上眼里全是不甘:“乔楚,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他几乎是嘶吼着将最后几个字说出来,显然这些话已经压抑在心里很久了,今天终于得到宣泄出来。
乔楚已经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神情激动的宋世瑜,觉得这局面有点可笑,像上天开的一个玩笑。
她轻声说:“宋世瑜,对你来说,你只是做了一个梦。可实际上,你又损失了什么呢?只不过是原来我答应和你谈朋友,现在我们各走各路罢了。”
她看着他,唇角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笑意却没有达到眼底:“可你梦里的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只不过是在前世。”
宋世瑜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他看见她微微歪着头,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刺得他心口鲜血淋漓——
“刚才为什么没说完?你梦境里,我最后的下场,你说不出口吗?”
乔楚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却很清晰:“我最后,因为做手术时意外大出血,死在了手术台上。”
“那不是梦,宋世瑜,是我真实经历过的。而现实就是,我有幸重生了,就在你说的去年十月。”
这句话像一道惊天大雷,宋世瑜有种被劈得灵魂都要撕裂的痛感,心口又酸又疼,终于一切都有了解释。
梦境的一切已经足够不可思议,他也通过梦境获得先知,凭着先知在前途上走得更快,一切都按着梦境实现时,他才知道有的事情无法用目前的科学水平解释。
正因为这样,所以乔楚说的这些,他知道不是假的。可现在白清莲那贱人已经不在了,他和乔楚之间没有白清莲,他也就不会背叛乔楚!
宋世瑜急切地翻过身,膝行到乔楚身边,见她嫌恶地要避开,心中一急,拉着她的手:“乔楚,你听我说。”
乔楚恼怒地推了推他:“放开我!”
也许是急火攻心,她眼前一阵发黑,浑身都焦躁不安,力道落在宋世瑜身上,也没剩多少了,根本推不动他半分:“你……”
宋世瑜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按着她的肩膀,不让她动,眼底闪过一丝不忍,很快又消失不见,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我不会伤害你的,乔楚。”
他又放软了声音,说:“乔楚,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对你很好的,我不会阻止你跳舞,甚至可以连孩子都不要,也会保护你,不会再让白清莲伤害你,乔楚,你相信我……”
乔楚之前从没想过要跟宋世瑜撕破脸,可眼下这些话,让她越听,火气就越大。
怒火把她的血液烧得沸腾起来,她能感到血液在血管里横冲直撞,心脏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她甚至好像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凭什么?宋世瑜,我讨厌你!白清莲也好,你宋世瑜也好,我不管你们是好是坏,我这辈子只想跟你们再没有任何关系!”
乔楚知道,人生起气来,有的严重的可以直接被气晕,甚至被气死,但她觉得自己应该不至于。
虽然讨厌宋世瑜,可说到底也知道不值得,她本来前世也不爱他,甚至连喜欢都说不上,伤她更深的是白清莲,宋世瑜顶多就是膈应。
可为什么,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是吗?”
宋世瑜轻声说,垂眼看着她。
电筒早就落到一边,但因为离得近,所以两人周围都还算光亮。
少女脸色潮红,目光都有点涣散,迷离又朦胧,眼角泛红,像一尾红鲤,肆意荡起一片春色,眉眼间风情横生。
她已经失了力气,只能软软地靠在墙上,被困在他的手臂之间,可她对此毫无察觉。
她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张着唇,呼吸间娇息都是热的,心口玲珑起伏,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乔楚。”
宋世瑜的喉结动了动,抬手轻轻抚上乔楚的脸,指腹下细腻温软,与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的触感,一模一样。
“你知道吗?前世我是被迫的,我从来没想要背叛你,可你根本不知道。”
“白清莲给我下药了,我根本没法控制自己,就像……”他轻轻地摩挲着,拇指按在乔楚的唇瓣上,一点一点地揉出艳色,“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他托着她的后背,强迫她抬起身,低头跟她额头相抵,转而又在她耳边,慢慢地说着,像是怕她听不清楚:“乔楚,你放心,我不会主动碰你。”
“可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只要你开口,乔楚,只要你开口让我帮你,我才会帮你,让你解脱。”
乔楚觉得自己像是溺水了一样,看到光,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耳边的声音时远时近,她听清了宋世瑜的声音,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她就知道,她就不该相信这混蛋!
她睁着眼,眼前浮着一层厚厚的水光,喘不上气,只觉得又热又闷,脸上冰凉的手成了唯一的缓解。
好难受……
乔楚想要蜷缩起来,羞耻与原始的冲动在互相撕扯,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嘴唇动了动,却没什么声音,宋世瑜一直看着她,低下头凑到她耳边:“你刚才说什么?乔楚,再说一遍。”
乔楚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想喊救命,可喉咙像是被黏住了一样,只能发出一些含糊的音节。
她在昏昏沉沉中只有一个念头:她又要被毁掉了吗?
“乔楚——”
又在喊她……乔楚恍惚间又觉得,这声音似乎和宋世瑜的不一样。
那饱含着愤怒、心痛的声音,混杂着宋世瑜的闷哼,钳制她的力道忽然消失,她整个人往下倒,随后落入另一个人的怀抱。
宽厚、坚硬,却浑身都在抖。
“乔楚!乔楚!”
失去意识之前,她终于分辨出那是谁的声音了——
“小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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