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悟很喜欢他的房间外那棵历史悠久的大树,因为坐在那上面就能够望向远处。
就算偶有失误,脚下没踩住,红发的魔女也会在第一时间护住他。
“只有我有这样的待遇吗?”他偏过头来,像玻璃珠子一样通透的蓝色眼睛睁得圆圆地看她。
“当然。”坐在他身旁的魔女回答道。
她伸出手臂虚虚地环住小孩子,怕他突然栽下去。
于是小孩子又高兴起来,还大幅度地晃荡着自己短短的腿,一边疯狂暗示:“好想去外面哦。”
这里是五条家传承了上千年的祖宅,在这一代的六眼出生以前就张开了无数层固若金汤的结界,在他出生以后,更是举一家之力将结界加固了一层又一层。
可是他待腻了。
他从出生起就待在这里了。
小孩子的想法很好猜,小悟的想法甚至都不用她猜——
“芙里尔,我好想出去玩哦。”
他重复道。
她坐在他的右边,左耳能够听到小悟很清楚的用抱怨的语气说出的话——
好像有点不对劲。
想了想,芙里尔还是伸手摸了摸小孩子柔软的脑袋,说:“可以想想。”
生气。
太让人生气了,这种话。
于是他直接打掉了魔女的手:“才不要听这种话!”
是很清脆的“啪”的一声。
魔女脸上仍然挂着浅浅的笑意,没有任何恼怒的迹象。
只是小孩子的力气总是出人意料的大,打在手背上已经红了一片。
就好像他更小时候用尖尖的小虎牙咬在魔女右手的虎口处的时候。
很疼,但能忍受。
但是小悟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哭着哭着睡着了都不肯松嘴,甚至还把魔女的手当作磨牙棒的小悟了。
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
他又有点后悔。
魔女以人的情绪为食,又格外偏爱纯澈得像白纸一样的小孩子。
芙里尔感知到了小悟的后悔,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张带着婴儿肥的脸上露出了纠结的神情。
最终,他又捧着芙里尔刚才被自己打掉的手,轻轻吹了吹,仰起头,尽力睁圆了自己那双湿漉漉得像小动物一样的眼睛,小声问:“还疼吗?”
从睑缘处垂下浓密得像扇子一样的白色睫毛,像装饰澄澈天空的云,还微微抖动着。
很可爱。
芙里尔只问:“那现在可以摸头了吗?”
小悟舔了舔有点干燥的嘴唇,把捧着的芙里尔的左手抬着放到了自己的头顶,努力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说:“悟大人允许了。”
真的是——
非常可爱。
于是芙里尔安慰他:“悟君以后会有很多时间待在外面的。”
“真的真的吗?”
“真的。”
“不会骗我吗?”
“当然。”
“那我待在外面会干什么呢?”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撇撇嘴,“我才不要和那些人一样,整天祓除咒灵呢。”
“为什么不要?”
“因为太无聊了。那群老头说了,等我觉醒术式以后,咒灵这种东西在我面前就像是螃蟹会排队跳进锅里一样啦。”
芙里尔哑口无言,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六眼”在整个咒术界就是这样不讲道理的存在。
只是单纯的注视,都会让被注视的人产生自己是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的紧绷感。
就连魔女,直视那双眼睛也会被卷入其中。
但是,她说:“但是也说不定会遇见能够和自己并肩同行的人呢。”
明明是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她脑海里却浮现出身高直逼一米九的长大版的五条悟和另一个扎着丸子头的略矮一些的黑发男生勾肩搭背的画面。
是预知的能力在恢复吗?
她眨了眨眼睛,又用肯定的语气说:“悟君一定会遇见能够交付信任的朋友的。”
被包裹在蓝色蜻蜓纹的白色浴衣里的小悟立刻警惕地看她:“那你呢?你也会有这种人陪伴着吗?”
“……”芙里尔决定原谅这一幕的小悟,毕竟他看起来不太希望自己能够拥有的样子,“应该不会吧?”
“那干嘛要迟疑?”小孩子攥着她的衣袖,拔高了音量追问,“还是个问句!”
“因为我不能看到自己的未来啊……那悟君是希望我没有吗?”
“当然咯!”
“但是这样很过分欸,悟君。”
“哪里过分了?”他还是紧紧攥住她的衣袖,振振有词地说,“因为我想做你想要永远陪伴的那个人啊——真的不要考虑和我结婚吗?”
印象中,这样的对话,似乎最近也有过……
【“明明小时候提到结婚都能毫不留情地拒绝我呢,真无情。”
“这不一样吧?”
“哪里不一样了?结婚和告白不都是为了以后能够一直在一起吗?”
“但是当时你还什么都不明白啊,只是玩笑话而已吧?”
“那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现在再……你会答应我吗?”】
混着呼啸而过的风声,与漫天缓缓落下的雪……
是自己和五条悟的对话。
不过不是和小时候的五条悟,而是和已经度过了变声期,好像已经十六还是十七,但是仍然句句都在撒娇的五条悟。
[“芙里尔?”]
“芙里尔?”面前的小悟有些不满地看着她,“不要出神嘛,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那另一道同样呼唤着她的是谁?
耳边是铃铛清脆的响声。
和——
[“芙里尔,不要沉浸在梦里。”]
梦?
芙里尔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面前的小悟。
但是被突然抱住的小悟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怎么了,芙里尔?”
用牙齿抵住下嘴唇,让气流从舌与齿的缝隙间流出,然后舌尖向上抵住上颚,再从上颚慢慢放下。
那是你的名字,芙里尔。
[“……也别扔下我。”]
她彻底清醒过来:“对不起……悟君,我不能留在这里。”
只有被抱住的小悟在她身后露出不理解的表情:“你还是要走吗?但是在这里不也一样吗?有我,有你——你就像从来没离开过一样,就当作我当初被你带到灵山去神隐起来好了——
“你不是最喜欢我了吗?
“和我一起待在这里,不好吗?”
芙里尔松开抱住他的手,但还是伸手摸了摸他肉乎乎的脸,认真地说:“我想陪伴的那个悟君,不是只是咒术界的六眼而已——那样的六眼,从咒术师诞生起就要多少有多少吧?也不只是这无数的平行世界里的五条悟——”
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指缠绕着头发,“我想要陪伴的那个悟君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她陪伴他度过了最艰难的幼年时期,但是很快就又分开,现在才与他重逢不到两年。
“我舍不得他。”
“但是人其实就是记忆和时间的集合体,我也拥有他小时候的记忆——我不就是他吗?”
按照壹原侑子的说法,名字是有力量的。不管是生物还是非生物,被冠上一样名字东西都拥有相同的力量。
按照咒术师的说法,名字是最短的咒。
只是带有“五条悟”名字的他都这么舍不得她,那真正拥有“五条悟”这个名字的人呢?
但是由始至终,被她珍视着的五条悟也只有一个。
是那个和她有着共同回忆,分开后也同样思念着对方的五条悟。
诱惑、回忆。
羁绊、约定。
触碰、共鸣。
这些东西让人与人更加坚韧而温柔地连接在一起。
芙里尔:“我和他约定了,等他十八岁的时候要给他庆祝,还要给他补上缺席这么多年的礼物。对不起,悟君,我不能留在这里。”
我无法忍受的是,我不能再陪在他身边,为他挡去阴谋诡计。
我更不能忍受的将要发生在他身上的木已成舟的悲剧和钟摆般的不确定性。
她重复道:“我不能留在这里,我要回去——”
小悟突然说:“我好妒忌他。”
但是还是笑着再次抱住了她:“嘛,原谅你了。毕竟我最喜欢你了,芙里尔。”
“还会再见吗?”
“当然。”
铃铛最后一次响起。
她睁开眼睛,微微偏过头,就和五条悟对视上。
他仍然穿着黑色的制服,有些疲惫地靠在障子门上。
那双和蓝色更知鸟一样漂亮的眼睛像被水冲刷过一样,和梦里一样湿漉漉的。
好像什么被抛弃的小动物一样。
可怜又可爱。
“我还以为你又要抛弃我了。”
他的声音闷闷的。
芙里尔笑了笑:“不会的,我们约定好了的。”
这里是愿望商店。
“悟君,能够进店里了?”她终于反应过来,有些迟疑地问,“但是为什么?”
“谁知道呢?”他却不以为意,甚至还有点不高兴,撇撇嘴,“谁让杰放假都来这里兼职了,我还一次都没来过啊。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
“说到底,你还是想趁我不注意扔下我。”
他露出很受伤的表情来,芙里尔就急忙坐起身,转过身去对他说:“我没有……”
只是前一秒还装作难过,下一秒他就又得意起来:“这样就算你再想要抛下我,我都能找到这里了。”
夏油杰刚推开障子门就听到这样的话,又与有些为难的芙里尔正面相对,仔细打量了芙里尔一下:“感觉怎么样?”
五条悟仍然曲着腿,不满地转过头来:“都说是二人世界啦,杰怎么还来打扰啊!是眼睛太小了所以听不见吗?”
夏油杰用手肘勒住他的脖颈,恶狠狠地说:“听不见是耳朵的事情吧?和眼睛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就是想要一次性说两件事啊!”
“你这家伙,简直混蛋啊!”
“打扰别人独处的人才是混蛋吧?”
“唯独不想被你这么说啊!”
当着刚醒来脸色还苍白着的魔女,他们就这么扭打起来,打着打着还用上了术式。
一时间,不过六叠大小的房间里闪烁着他们暗紫色和蓝色的咒力来。
当障子门也被他们两人打得压在身下以后,芙里尔再度与闻声赶来的四月一日面面相觑。
借助咒灵,夏油杰及时把五条悟的头按在地上,做出土下座的姿势:“给您造成了困扰,非常抱歉!”
只是白色脑袋的家伙还挥动着拳头:“杰!有本事不要用术式啊!”
让这几年已经很少有非常生动表情的四月一日难得露出了错愕的表情:“你们……这是?芙里尔小姐终于醒来了吗?是因为这样,所以这么多年,五条君才不能进愿望商店吗?”
虽然是被压着做着土下座,但是五条悟听到这句话已经放下了举起的拳头。
一旁的夏油杰小声问:“你之前一直进不来愿望商店?”
“这不是废话吗?要是能进来,我还用隔十一年才能见到芙里尔吗?”他用那双好看的蓝眼睛翻了个白眼。
于是夏油杰面不改色:“那真是活该!”
“不,他和百目鬼君的情况差不多。”
“这样啊。”
留下不怎么能听懂的两人慢慢直起身来,又扭打在了一起。
于是隔壁和室的障子门也被打歪了。
芙里尔笑了出声,对四月一日温声说:“我来收拾这里吧。”
又像感知到什么一样,问他:“刚刚有客人来过了吗?”
四月一日点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
芙里尔也只好抿着唇,没有多问。
被留下来修补障子门的五条悟最终是被辅助监督小姐接走了。
虽然他本人看起来比起祓除咒灵更想修补障子门。
只不过,被留下来的夏油杰看着被修补得破破烂烂还不如没修补过的障子门,还是忍不住扶额:“悟这家伙。”
已经披上和服的芙里尔则站在一旁一边充当监工,一边仔细打量着他。
魔女的视线很直白地放在他身上,让他想忽视都难。
“是想问什么吗?”
“夏油君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最近感觉怎么样?”
“还是多谢你让我喝的那杯茶。虽然咒灵玉……但是好多了。我是说任何方面。”
“我也收到了夏油君付出的代价嘛。不过你的道谢我会收下的,作为夏油君付出的代价的一部分。”
夏油杰有些迟疑地说:“因为之前跟着店主做了一个月的事……我的味觉应该不足以支付我愿望的代价吧?”
他的手脚很麻利,在说话间就已经修补好一扇障子门了。
于是他慢慢站起来,转过身去看她:“剩下的代价是由你支付的吗?”
芙里尔摇了摇头,微微仰着头:“这是我的决定,夏油君,是我自己选择的。人生就是无数个选择构成的。”
“那我现在的选择是正确的吗?”
“没有正确和错误的说法。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只要不停下来,前面就一定会有路的。”
“……这是肯定吗?”
“是赞美。”
“……那还真是挺别具一格的。”
芙里尔转身从刚才的那个房间里摸出烟管来,传来的声音由近到远,又由远到近的:“夏油君,这世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有其意义,但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够全部注意到。而且在每天发生的全部事情中找出所有的意义,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所以‘注意到’这件事情产生了意义的这个行为被赋予了不一样的含义,去思考‘为什么’也是一样的道理。能注意到,然后开始思考,这就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至于选择,那是很私人的事情。”
她叼着烟杆,深深地吸了一口:“夏油君能够去思考我和你的那个交易的代价是否平衡,也就是说明在店里打工的一个月,你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嘛。”
夏油杰突然又有些好奇:“如果我还是做出了和你的预知梦里的一样的选择呢?”
“那是最坏的打算了。”芙里尔回想了一下,“本来是想你如果还是执意这么做的话,我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你杀了的。”
“啊?”
她笑了笑:“骗你的。是打算威胁你来着。”
“怎么威胁?”
她清了清嗓子:“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只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大家总是会和某人相关,所以无法随意——简而言之,就是你如果敢做下让悟君、家入小姐他们难过的选择,我就会趁你睡着的时候在梦里了结了你。”
“……所以这不是一个意思吗?”
“不一样啊。”
“哪里不一样了?”
“哪里都不一样吧?啊——那就送你去看你理想中的世界?把你扔到另一个世界去接受改造,然后再接回来。”
夏油杰在心里想了想,感觉确实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但是你之前不是说这是个人的选择吗?”
“你情况比较特殊嘛——毕竟是和我已经定下契约了。”
“真过分啊。”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放松了下来,继续认真修补着障子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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