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发生的事,乔鹤毫无印象。
仿佛那一段记忆被人凭空取出,等他浑浑噩噩清醒过来,时间已经从中午到了晚上。
没有开灯的房间一片漆黑。
窗帘紧紧拉着,透不进半分月光。
“你让我怎么办?”
隔着门板,隐约能听到乔行雨在楼下的声音,“那小孩儿比乔鹤大不了几岁,当场就吓哭了!我还能揪着人家不撒手?”
“……当然看见了!今天请了那么多人,大家全看到了!全都看到了!”
乔行雨的声音越来越高。
越来越尖锐。
乔鹤缩在桌下,愣愣听着,终于想起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伸手去摸自己的脸。
口罩于乔鹤而言就像是衣服。
杨天恩中午扒掉了一个,现在他的脸上又裹了一个新的口罩。不知道是回到房间后自己摸索出来,还是乔行雨给他戴上的。
乔鹤摸到凹凸不平的皮肤。
缺失的记忆忽然潮水般涌过来,一个浪头一个浪头狠狠砸在他身上。
“天呐!小乔你儿子脸怎么了!”
“我就说不摘口罩肯定有问题,果然没错!”
“别看了别看了,怪瘆人的……小小年纪,造孽哟。”
这些是比较温和的语句。
剩下的那些……
乔鹤拼命往桌子深处缩去,一边缩一边抱头尖叫!
他不是!他没有!
他不是阴阳脸!不是鬼!不是癞□□!
他不想去的!他原本不想去的!
“乔鹤!乔鹤!”
乔行雨在楼下听到动静,匆匆跑上来,“别叫了,没事了,好了!不要号丧!”声音骤然提高好几个度。
乔鹤停止尖叫。
“咱们周末就走。”乔行雨敷衍地安慰一句乔鹤,转身打着电话走远。
“我知道,我知道。明天我就进城,买点东西回来分给大家。镇长和老张头那里肯定要送,我们把别人吓着了,多少还是要赔礼道歉,别让大家心里不舒服……”
乔行雨渐渐走远。
乔鹤脑袋里一团浆糊。
艰难分辨乔行雨的话,然后猛地起身:“砰!”头直接撞在桌板上。
对!他要离开这里!
他不能待在这儿!
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的脸,他们会和以前那些人一样,故意伸腿绊他、拿石头砸他的背、往他的饭盒里放虫子,把他的书本文具都扔进小水沟!
乔鹤跌跌撞撞从桌下爬出来。
跪在地上还没起身:“咔拉!”窗户突然被推开。
乔鹤立刻抱住头。
没有吭声,没有求饶,甚至连以前最常说的“不要打头”都没讲。
他蜷成一团,等着即将砸在身上的拳脚。
最后等来了一声没好气的:“喂!”
“别装死!”
姚乐乐薅住乔鹤的领子,把他拽起来,“走!跟我出去!”
半个小时后。
“你怎么这么没本事啊你!”姚乐乐挂在皂角树上,差点儿被乔鹤气死,“看好了,跳到这里!抓住这根树枝,再跳到这里!然后就能爬下去了,明白没?!”
姚乐乐难得有耐心。
乔鹤看懂是看懂了:“我、我不行……”他不会爬树啊!
“你行!”姚乐乐杀气腾腾,“你一定行!”
乔鹤:“………………”
就这样又僵持了半个小时。
最后姚乐乐实在受不了,从皂角树上跳下去,对着乔行雨停在院里的车,狠狠就是一脚!
汽车报警器响起。
乔行雨拿着电话出来查看,没注意到身后有两个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后贴墙根溜了出去。
夜已深。
青溪镇上老人小孩居多,夜晚没有什么打发时间的活动,早早上床睡觉。
路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姚乐乐虎虎生风走在前头。
乔鹤提心吊胆跟在后面,一边跟一边左顾右盼:“去、去哪儿?”
姚乐乐不回答。
带着乔鹤穿过大路、走进小道,在幢幢黑影里绕了一会儿,来到一户人家的院墙外。
“来!”
蹲在地上,压低声音,“翻进去!”
乔鹤瞪大眼。
她什么意思?怎么翻进去?为什么要翻进去?
“快点儿!”乔鹤傻傻站在原地没动静,姚乐乐恶狠狠呲牙,“你踩着我,翻进去!快!”
乔鹤原本想拒绝。
看见姚乐乐从墙根下摸了块板砖,立刻改了主意:“翻!我翻!”不要拿板砖拍他!
乔鹤踩着姚乐乐。
费力翻过院墙,一落地,对上一坨黑乎乎的小肉山:“啊——”是大黑!是上次差点儿咬到姚乐乐的大黑!
“嘘!”
姚乐乐捂住乔鹤的嘴,“别叫!它吃了二妮爷爷的安眠药!明天早上才会醒!”
推着他往前走:“快快快!”
乔鹤稀里糊涂:“我……我们……”
他们来这儿干嘛!
乔鹤已经做好了离开前不踏出院门一步的准备。
根本没想到姚乐乐会深更半夜拽他出来,更没想到竟然是来杨家。
姚乐乐:“闭嘴!”
又搡又推,将乔鹤拉到窗边,把自己刚捡来的板砖朝他手里一塞:“给!”
乔鹤更晕了:“你干嘛——啊!”
根本不给他犹豫的机会,姚乐乐抓着他的手,往窗户上狠狠一敲:“哗啦!”玻璃应声而碎!
乔鹤惊呆了。
乔鹤整个人愣在那里当雕塑,姚乐乐才不惯着他,趁着屋里人没清醒过来,推着乔鹤去砸下一扇窗户。
“哗啦!”
“哗啦!”
“哗啦!”
连着砸碎四五扇窗户,终于惊醒了杨婆婆:“有贼!家里进贼了!”哎呦哎呦开始叫唤。
杨天恩杨天赐还睡得和猪一样打呼噜:“天恩天赐快醒醒!咱们家遭贼了!”
“走!”姚乐乐拍掉乔鹤手里的砖头,“快走!”
两个人从墙角煤堆爬出去。
乔鹤手脚慢,落地时院里已经亮起了灯,姚乐乐直接抓住他的手:“跑!”
乔鹤没有选择,只能跟着她跑。
白天都分不清路,更别说晚上。
不知道姚乐乐究竟要带他跑去什么地方,手被拉着,乔鹤紧紧跟在她身侧。
跑过桑树与紫薇,抛下猪圈和鱼塘,风一般刮过开在董二妮家门前的那丛茉莉。
一口气跑到镇尾。
终于将逐渐亮起的灯光同人声一起远远丢在身后。
“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姚乐乐不嫌脏,坐在土路旁往后一倒,整个人栽在高高低低的草丛里,“带着你跑太累了!长那么长腿干嘛使的!”乔鹤吃得好,是他们四个里个子最高的一个。
乔鹤也累得要命。
蹲在土路边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过了好久终于喘匀气:“为、为什么……砸——”
为什么要砸杨家的窗户?
为什么要带着他去,甚至让他亲手砸?
“你这不废话吗?”姚乐乐莫名其妙,“他白天欺负你,你晚上砸他们家窗户,多合理啊!”就是他动作太慢,换成她非得把房子都掀了!
姚乐乐理直气壮。
乔鹤就梗住了。
他不吭声,姚乐乐一张嘴叭叭叭:“我说你别天天一副受气包的样儿行不行!好歹城里来的少爷诶!他欺负你你就打他,打不过就想办法打他!实在不行掏钱让——不是,找我帮你打呢!”
“你多打他几次!把他揍得嗷嗷哭!揍得一看到你身上就疼!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找你麻烦!”
姚乐乐在这里大谈特谈多年来她收拾杨家兄弟的宝贵经验。
乔鹤没有说话,安静听着。
听她从砸门砸窗户砸房顶说到踹腿踹腰踹□□,终于在姚乐乐说到口干舌燥,趁着月色在野草堆里翻地石榴时,找到了自己开口的机会。
“你……”
乔鹤偷偷观察姚乐乐的表情,“你不怕我啊?”不会觉得他长得很恶心,很讨厌他吗?
“啊?哦。”姚乐乐在一丛野草下找到好多地石榴,懒得跑去小溪边洗,随便在身上蹭了蹭,“还行吧。”
第一次吓得没敢多看。
第二回肿得和猪头一样看不清。
今天姚乐乐坐了个好位置,终于瞧清楚乔鹤的脸,趁乱给了杨天恩一脚。
“你还想让我怕你?”
转头看见偷瞄自己的乔鹤,气不打一处来,“大鹅少爷!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就你这点胆子,有什么可怕的!”刚才她翻窗进去他竟然搁那儿哭,她当时真想砰砰给他两拳!
姚乐乐最后总结:“你眼窝不要那么浅!别成天到晚哭哭哭个没完!谁欺负你你打回去完事!赔钱就让你爹出!反正你家有钱!”
她要是有他那么好的条件。
杨天恩杨天赐一整年都出不了医院大门!
姚乐乐训完乔鹤:“咕!”
听见一声小小的响动。
“饿了吧!”姚乐乐顿时得意起来,“还好我有准备!”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碎成两半的棉花糕、半把糖瓜子、几个凉透了的蒸米粑和三片猪肉脯。
递给乔鹤两片猪肉脯,自己往嘴里塞了块蒸米粑,吧唧吧唧开始嚼,“吃啊!愣着干嘛!”
乔鹤只好接过。
之前把分给自己的那两片猪肉脯给了姚乐乐,他一口没碰。现在拆开包装袋,送进口中,满嘴都是鲜咸的香味。
实话实说,这两片猪肉脯其实远比不上乔鹤平时吃的那些零食。
他甚至没听说过这个牌子。
不知道是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小厂里生产的。
但或许是因为姚乐乐在旁边吃得香甜,时不时咂咂嘴。
乔鹤觉得自己嘴里干巴巴发硬的猪肉脯,是他长这么大吃过最香的东西。
乔鹤慢慢嚼着。
硬邦邦的猪肉脯硌在牙床上,让他的眼睛有些难受。
想起姚乐乐刚才的话。
抽了抽鼻子,学着她躺下来,倒在半人高的野草中。
乔鹤从未仔细看过夜晚的青溪镇。
白天和姚乐乐他们在外面疯玩,晚上回来早早睡觉。
这是他第一次抬头看这片夜空。
远离人海,没有工厂没有污染。
深蓝天幕中繁星闪烁,银色的月亮高高挂在树梢,几朵流云缓缓路过山尖,雪白的,轻盈到毫无分量。
头顶是城市里见不到的宽阔银河,夏夜有青蛙一声一声地叫。
穿着迷彩服的女孩在旁边吧唧嘴。
乔鹤的眼睛忽然就不难受了。
拿姚小弟吃猪肉脯的速度,慢慢啃完自己手里的这片,刚准备去拿另一片:“啪!”脸上忽然重重挨了一巴掌!
乔鹤:“!!!”
震惊地捂住脸,难以置信偏头看姚乐乐。
“蚊子。”
她向他展示带血的掌心,淡定收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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