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怀瑾的眉头微蹙,  在她神识的感应中,柳无霜体内的灵力正在暴涨,  体温也在不断升高。

    现在看来,  距离突破的天劫降临应该不过一个时辰。

    妖修的功法神通都凝聚在血脉之中,是以不需要像人道修士一般,成丹之时还要向外追寻五药。

    但这并不意味着,  妖修的突破会比普通修士简单,  反而分外凶险。

    如今神州天道以人族气运为尊,妖族想要修成大道,必定要凝结出一具人身。

    而成丹天劫中的劫雷,乃世间至刚至纯之物,可破一切虚妄。

    若是渡劫的妖修无法承受劫雷,  不仅无法突破,  反而很可能连修成的人身都被劈散,只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一步得道,一朝身死,能否成就金丹,正是妖族的一个分水岭。

    若是在乾坤门自家的地盘,  叶怀瑾自然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使柳无霜成丹。

    可现在他们位于禁灵区之中,这里的灵力异常紊乱狂暴,还不知道天劫降下时会扭曲成什么样子。

    思虑片刻之后,叶怀瑾拉起柳无霜的手,对着众人道:“诸位对不住,  我家徒儿即将突破,就先走一步了。”

    听到这话,  帐篷内的遗民都是心中一惊,  纷纷把目光投到那名美貌少年的身上。

    “这  ”遗民族长林之鸿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突发状况。

    遗民在禁灵区生存了万年,  万年之中,只有寥寥十几个心底善良的修士被允许进入到村落之中。

    但是那些人之中,也没有突然在这里突破的啊!

    难道对于这些乾坤门修士而言,突破瓶颈是什么家常便饭一样的事吗?

    林之鸿有些迟疑地道:“真人,是否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不必了,”叶怀瑾摇头道,随即她想了想,又问,“这附近可有什么空旷的地方,最好是离村落远一些的位置。”

    金丹劫雷遭到禁灵区扭曲之后,不知道会有多大的威力,她并不想给遗民村落带来麻烦。

    一旁沉默的林简忽然抬首道:“在村子东北角的百里之外,有一片雪原,若是脚程快一些,不到两刻便能到达。”

    “我明白了。”叶怀瑾点点头,拉上还茫然不在状态的柳无霜,“我们先走。”

    随即她又对厉释天与莫离道:“你们两个先留在这里,待老三度过雷劫之后,我们再一起回转山门。”

    “师父。”厉释天蹙起眉毛,原本淡漠的面容显得有些担忧。

    “不如带上我们,我与二师弟都对突破金丹有经验,可以为三师弟护法。”

    莫离抬起眼眸,道:“大师兄所言极是。师父,三师弟此次在禁灵区中突破,必定与寻常修士成丹的过程大为不同。”

    叶怀瑾看向自己的两个徒弟,目光平静:“你们留在这里。”

    厉释天与莫离两人的身形均是一顿。

    “此次无霜成丹,必定万分凶险,你们留在这里,师父才能安心。”

    闻言,厉释天阖上眼帘,微微颔首道:“师父,徒弟明白了。”

    “那我便等着三师弟成功结丹的好消息了。”  莫离敛去眸中的担忧,对柳无霜露出一个温润的笑。

    叶怀瑾对着众人示意,随即拉上柳无霜,风驰电掣般地向林简所示的方向赶去。

    由于不能用灵力护在身侧,疾行时的寒风如同刮骨的弯刀般扑在脸上,带来阵阵刺骨的疼痛。

    然而柳无霜仿佛并没有感到一丝冷意,他的面色潮红,鼻翼翕动,一副燥热的神态,仿佛身处与炎夏之中。

    叶怀瑾摸了摸他的额头,只觉得滚烫。

    她抬起头,原本阴暗的天色好像变得更加阴沉,铅块般的乌云不断地在上方聚集,仿佛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

    在白桦树林的边缘,果然有一片茫茫的雪原。

    叶怀瑾把柳无霜先安置在干净的地面上,随即她手轻轻一拍,打狗棒便从腰间飞出,深深地插入到雪地之中。

    这柄翠竹般的武器已经经历过两次劫雷的洗礼,在竹子的表面已经形成淡淡的雷纹。

    天色愈发阴沉,柳无霜好看的眉头皱着,拉了拉叶怀瑾的衣角:“师父  ”

    他的声音轻柔,但有些沉闷,仿佛并不好受。

    叶怀瑾回头看去,只见到柳无霜原本白皙的皮肤上渐渐蔓延出一片细密的银青色鳞片,直到眼角。

    他的瞳孔蛇般地竖起,微微张着嘴,在缭绕的白气中隐隐可见锋利的牙齿。

    叶怀瑾蹲下身,自上而下地盯着他的眼眸,认真道:“无霜,接下来师父说的事情,你要好好记在心上。”

    “你马上就要突破金丹,这个过程可能有些痛苦  还可能会看到一些恐怖的东西。”

    “但是别怕,”她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师父会在一旁一直护着你的。明白了吗?”

    柳无霜抬眼看向叶怀瑾,他锐金色的竖瞳时而收缩,时而扩散,里面仿佛充满了兽类的冷漠。

    随即,他轻轻抬起头来,把额头靠在师父的手上,温驯地点了点头。

    无边黑云滚滚而来,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之中,一道雷霆陡然降下,仿佛神罚,震撼天地!

    身处在狂暴中心,叶怀瑾自然能看到柳无霜身上噼啪作响的电光,还有他身上止不住的痉挛抽动。

    “轰隆!”

    又是一道紫色的雷霆降落人间,以师徒二人为中心,周围已经变成一片焦土。

    柳无霜的喉间“嗬嗬”有声,瞳孔变得一片血红,手上指甲暴涨,深深嵌入地面。

    他猛然抬起头,双腿已然化为银色的蛇尾,向天空发出狰狞的嘶吼!

    叶怀瑾的瞳孔顿时缩紧了。

    不对,在经过禁灵区的扭曲后  此次劫雷的强度,甚至还要在厉释天与莫离成丹时之上!

    柳无霜本身便带着[无感]的状态,这意味着他感受不到快乐,却也感受不到痛处。

    但看他现在的状态,九天劫雷带来的痛苦,已经明显超过了无感的承受极限!

    而就在此时,一道黑色的混浊气息从乌云的漩涡之中疾射而出,投入到柳无霜的眉心。

    少年的身体忽地一震,随即失去了意识。

    在最后一刻,他只感觉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拉住了自己的手。

    冷,好冷。

    他从一片乳白色的混沌挣脱而出,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是冷。

    世界对新生儿来说是广袤而博大的,低俯在地面上时,他的第二个感受便是饿。

    一只四足的动物跳跃而来,他稍稍露出指甲,那只动物就挣扎着倒在地上,缓缓地咽气。

    他并没有像其他同族一样吞吃动物的尸体,而是从上面闻到一股神奇的、甜蜜的气息。

    这股气息填满了空荡荡的内腑,也让他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食物。

    他总是很饿,于是便一直地吃呀吃;食物中有四足的,也有两足的,两足的食物长的和他很像,但味道总是格外的好。

    每当在吃饱的时候,他总会感觉到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强大,仿佛在睡梦中也能听到血肉生长的声音。

    其中的一些两足的食物总是集合起来,叫嚷着一齐闯入到他睡觉的地方,然后变成下一顿餐食。

    他们的味道总是甜得发苦,但吃起来并不讨厌。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种味道名叫“贪婪”。

    他每天吃吃睡睡,任由身体生长;直到在后来的某一天,耳边忽然有一道清列的声音响起:

    “有意思。”

    “天资、血脉、肉身  你什么都有了,成就大道不过是早晚的事。”那声音不住地啧啧称奇,“不过可惜。”

    “可惜的是,你缺少一颗人的心。”

    “我可以让你吃饱,也可以让你拥有一颗人的心。”声音的主人笑着道,“但是你以后要叫我师父,听我的话,怎么样?”

    诱惑是巨大的,他几乎没有犹豫,跟着她离开了寒冷,到达一个温暖的地方。

    她教给他快乐,于是他便学着如何笑;她交给他悲伤,他便学着如何哭;她交给他如何愤怒,他便学着如何皱眉。

    ——这是人的心吗?他问。

    她笑着摇了摇头,束起的长发在空中散落,身后是俯身行礼的万千弟子。

    不是,她说,这不是人的心。

    那么后来呢?后来发生什么了呢?

    断壁残垣之中,他抬起头,任由无边的雨水散落在脸上。

    楼外聚集着许多陌生的修士,他看不清他们的脸,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今以恩师在天之灵,我行大誓,行大誓!”不知谁在峰顶发出厉啸,凄楚悲怆,字字含血。

    一股莫名的感觉忽然击中了他,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攥紧,直到拧出血来。

    胸膛中空落落的,好像永远缺失了一块。

    这就是人的心吗?

    他猛地捂住胸口,雨水从眼角划过。

    骨骼在肉身之中噼啪作响,鳞片逐渐蔓延到全身。

    电闪雷鸣间,九首的巨蛇缠绕于山峰之上,嘶鸣着唤出灭世的洪水。

    “怪物!”

    楼外的修士面容狰狞,惊惶地四散而逃:“怪物!”

    他不是怪物,他是妖,有人的心。

    但他不想要人的心,他想要她重新回来。

    然后在她的身边,永远做一只小小的妖怪。

    柳无霜的状态很不对。

    叶怀瑾看到他的身躯颤抖着,面容痛苦,黑气不断地缠绕在他的额头之上。

    身负大恨,怀大因果的修士,往往最容易被心魔吞噬。

    柳无霜是妖族出身,心魔加之于他,比厉释天与莫离还要可怖得多。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叶怀瑾陡然睁开双眼,识海中的元婴法相一同怒目,金光大放,灼灼如同烈日。

    她伸出手,仿佛穿花蝴蝶般用二指钳制住了缠绕在柳无霜身上的心魔!

    心魔嘶吼着,混浊沉重的黑气沿着手臂向上,仿佛在寻找着心中的破绽。

    然而不管它如何翻滚挣扎,那人的心境竟如同明台一般,始终圆融不破!

    “轰隆!”

    最后一道劫雷轰鸣而下,乌云陡然散开,一道阳光穿透云层,落在柳无霜的身上。

    少年的睫毛微微颤动,痛苦消失了。

    他随即从沉睡中醒来,露出一双琉璃般的眼眸。

    柳无霜清俊的鼻尖皱了皱,他好像饿了,看到师父手上的黑气,于是便伸手指了指。

    叶怀瑾:  怎么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吃的。

    她把心魔递给柳无霜,看到他一口便把黑气吞了下去,还打了个饱嗝。

    叶怀瑾有些无奈,能吃就好,能吃是福啊。

    柳无霜感觉到师父抬手擦过自己的眼角,带来一阵冰凉的湿润。

    那是什么?他有些惊奇地看去,好像是水一样的液体,还是从他身上产生的。

    “无霜,”师父问道,“你在心劫中看到什么了吗?”

    “唔  ”他有些头痛。

    回忆流水般褪去,仿佛是一场梦,不留痕迹。

    最后,柳无霜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地回答:“  没什么,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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