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吗?”梁呼晴把凳子稍微往前移了一点,由着他拿咖啡去。
她知道,连轴班离不开这个。
“还好,年前一个月不回家都很正常,早几年一线的时候大夜班轮十天半个月都有的,”杜清仑笑着,几口就喝完了一杯咖啡。
“我不是问这个,”梁呼晴面色认真,道。
医生会熬夜通宵本身也不是稀奇的,但是他明显昨晚特别疲惫。
那不是熬夜的体力消耗,而是心情的消耗。
杜清仑眼睛抬起来看着她,沉默了一下,道“你这会儿有安排吗?”
似乎是很随意的问一句。
梁呼晴摇摇头。
“你不是今天下午回去吗?”杜清仑道,“不再去玩玩?”
“你昨天不说我以后还能来找你玩吗?”梁呼晴笑着道。
杜清仑听到这话顿了一下,看了她一眼,还是道“出去聊聊吧。”
他本身也没什么事儿,他手上有伤,也上不了台,也不是他门诊,主任要他代理处理科里事情,也只不过是要他过自己心坎。
“你看到网上对董师兄铺天盖地的人肉了吗?”杜清仑带她走到走廊尽头的一个平台,把口罩摘下来,道。
是个露天的挺大的平台,现在空无一人。
梁呼晴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他以为他根本没看那些。
微博这类app似乎和他画风不一致。
梁呼晴点点头。
“董师兄是早年带我进实验室的师兄,我大二,他研二,他带我进的实验室跟他们的项目组,”杜清仑似乎是陷入了绵长的回忆,道“我科研这块的基础基本是他教出来的,但最近几年他不太投身科研了,我问他,他说重科研轻临床是畸形的,科研是先锋是指导是创新,但是临床是医生最根本的东西,不能厚此薄彼。”
这就是开始周临卿说的,为什么他没有升迁的原因吗?梁呼晴突然开始觉得这个人丰满了起来。
能带杜清仑出来的人,本身科研一定很好,这种话在如果出自一个不懂科研的人口里就像找理由,但是出自这个人,却不是。
科研的本意是先行,而他用自己做了先行者。
“可是这是s市,这是f大一附院,”梁呼晴道。
在这个医疗界几乎科研为王的时代,在大城市大三甲轻科研带来的后果几乎直接可预料。
所以他没有升迁。
杜清仑点点头,道“可是你知道吗?他临床能力很好,我们查文献翻资料的时候,他就做了很多,那些支边啊,公益啊,那些艰难环境下的工作他都义不容辞,我们的文章大多数分子细胞基因,而他这几年的文章几乎就是基于临床。”
基于分子细胞基因这些生物化学方面的东西比起临床更好中标,更好发高影响因子的文章,前者说白了就是让医生干生物化学科学家干的事情,而后者才像一个医生该干的事情。
但是现实因素下,后者明显吃力不讨好。
在实验室夜以继日简单还是临床上摸爬滚打简单?其实都不简单,只不过前者的回报率更大罢了。
“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梁呼晴道。
“可是为什么真正为患者着想的医生会这个结局?公平吗?”杜清仑轻轻说道。
“不公平,但我们无可奈何,”梁呼晴过了一会儿,才道。
“甚至最奇妙的是,董师兄还在icu躺着,他的一切都被曝光在全国面前,他帮助病人成了沽名钓誉,他做公益医疗被称假惺惺,就连离婚都成了靶子,”杜清仑语气中有些嘲讽意味。
“他们躲在键盘后面就觉得自己站了上帝视角,他们满嘴仁义道德,把其他人想的肮脏不堪,就觉得自己是正义,”梁呼晴本也就不满,现下更是。
“昨天董师兄前妻问我董师兄现在什么情况,想来看看,今天却都不敢来了,”杜清仑冷笑道,“他们把她的生平都快要扒出来了。”
离婚后还能说出这时候来看看的话,多半不是网上杜撰的凤凰男故事。
梁呼晴瞥一眼杜清仑,看他并不没有多讲这件事情的意思,也不再继续问。
别人的私事,他一向不多言。
但梁呼晴知道,网上说的一定和实情相去甚远。
“那天在七中讲的事情,不是全貌,”杜清仑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平复了一下,道。
“还有?”梁呼晴有些震惊,那天那个故事其实是有头有尾的,还能有什么?
杜清仑点点头,道“患者家属后来找我们道歉了,那是五年后的事情了,机器猫老师都已经去实验室很久了,我也刚回国,明明这件事我们都要过去了,却因为患者想道歉,就把我们全部叫过来。”杜清仑冷笑,他很少有这种表情,他大多表情都是温和的,而这个表情里面的攻击性很强。
梁呼晴思量一下,问道“为什么?”
两年的时间,都过去了,为什么要突然来道歉?
“患者的母亲患了肿瘤,具体我不太记得,那项手术国内当时只有我们院能做,怕我们下黑手,非要把我们召集过来向我们道歉,说道歉完了这事儿就能完完全全过去了,他还把记者找来,大肆宣传,用舆论把我们架高,生怕我们下黑手,”杜清仑又是那种冷漠的笑。
我需要你,我给你道歉。
你看,我道歉了,这事儿就过去了啊。
你不能对我有意见,不能对我夹私仇。
可是过去了吗?伤害已经造成,道歉就能解决吗?
还是那句老话,道歉有用,警察干什么的?
“机器猫老师那天从大学赶回来的,刚刚下课,包里就背了一个电脑和一本书,他知道我不甘,一直安慰我,说道歉就过去了,那天我们全当仿佛就没发生过这个事情一样,就是一个简单的有媒体介入的小采访一般,”杜清仑转头看她,脸上还在笑,却眼眶有些红了,道“我不止一次想掀翻不干了,可是你知道我那天干了什么吗?”
“陪大家把戏演完,”梁呼晴看着他,用陈述句语调。
如果那天转头就走,不会有今天这个脸上充满不屑的他。
他现在都在愤恨那天的他屈服了。
再看不起,再无奈,却也没有顺心而为。
“是了,我有什么资格不满了,我那天陪了全程,甚至还陪着接受媒体采访,”杜清仑从开始那种笑已经没了,留下来的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和泛红的眼眶。
那天在七中,他并没有把最让人心酸的这一幕告诉那些孩子,他说着把好坏都展现给孩子,却还是留有余地。
“所以你还是想当医生的,”梁呼晴朝他走近,几乎挨着他,手拉住他的手,道。
一个不带任何男女之情的牵手,梁呼晴这一刻突然觉得他身上那件白大褂比他的脸更耀眼。
“我没有你那么多一线直接接触医患关系的经历,我碰到过的医患关系事件屈指可数,我说的话可能很主观,”梁呼晴另一只手又搭在他的手上,他手中的干燥温热的气息在她两只手中展开,道“这次伤医事情,我作为一个纯粹的旁观者,我很不忿很不满,我不懂为什么付出和获得根本不成比例,我不懂为什么要把医生放在道德制高点,为什么要对医生进行不休止的道德绑架,我不懂为什么医学有边界而怪罪医生,我不懂为什么本该统一战线的患者和医生互相防备,我不懂为什么…”
梁呼晴自己说着说着,眼眶中也有泪水打转,她余光瞥见旁边的杜清仑定定的看着一个地方。
f大一附院整体绿化做的很好,站在眼科这一层向外眺望,看见的是一大片层层叠叠的树和稍远处高楼林立的城市。
似乎一附院在这种各大写字楼之间格格不入。
梁呼晴一股脑的说了一串排比,杜清仑也只是静静的看着外面的绿化,他眼中的红渐渐消下去,旁边的小姑娘却越说越有流泪的趋势,甚至越来越情绪激烈,道“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有这种人?”甚至开始用上了方言骂人。
n市虽然是南方城市,但是不必江浙一带的软糯,很多重音,骂起人来是真的显得很冲,可是女生的声音不大又带着一点哭腔,莫名柔化了这些冲。
杜清仑也是自小在n市长大的人,这些方言也是听的懂的,就看着姑娘仿佛受了很大委屈一样,眼眶红红的在骂人。
也不知道怎么的,本来是自己心情不好,怎么这姑娘哭了出来。
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掉。
一只手被她拢着,另一只手拿着纸巾帮泪。
等她大概骂完了,冷静下来,她平息了一会儿,侧头看着杜清仑,撇撇嘴巴,道“我替你骂完了,会不会好受一点?”
杜清仑有些眼中略过一丝诧异,看着女生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道“要不我再骂几句?”
杜清仑这才反应过来,眼角牵出一个笑,道“谢谢。”
他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他的不满似乎都已经消磨了,多少不甘都可以接受一般,甚至转头都不会过多提及。
他越来越变得温和内敛,越来习惯忍耐,甚至连最开始还会和朋友吐槽这些事的习惯都没了。
他被打磨的没有棱角一般,忍耐着继续,继续着忍耐,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好像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没了脾气,其实不是的,至少刚刚小姑娘骂完那一通他自己也觉得酣畅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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