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就在一切好转时,晏子冉却被焦灼不已的吴茂行从晏王府中拽了出来。
“子冉,你帮我劝劝文清兄!”伤势未愈的吴茂行急匆匆地拽着晏子冉上了车,一边向他解释道:“自昨日文清兄苏醒后,无论我怎么劝他,他都不肯吃饭,如今已是水米未进两日了。若是平日里还好,眼前他刚受过重伤,向来文弱的身体又怎么经得住这番折腾!子冉兄帮我好好劝劝他,如今,想来他也只能听得进去你的话了。”
吴茂行心急如焚。
晏子冉二话不说,拉上吴茂兴就上了马车。
罗文清出狱后拒绝再回国公府,晏子冉只好将他与吴茂行一道安置在自己之前居住的桃花坞内。
如今桃花不再,冰雪肆虐。
罗文清的心比冬日里冰封的雪山还要来得冷寂。
他从未想过,一向以自己为荣的百年世家、自己的的祖父、父亲、亲族会如此轻易地放弃了自己。
情感的伤害远比贼人姚震给予自己的打击更为深重。
他甚至已经无法感受到生的乐趣。
原来,这世间能给予最沉痛伤害的人,永远都是自己最重视、最深爱的亲族家人。
血脉相融又如何,终抵不过这滔天的权势。
二十年来自己所信仰的家族荣誉,自己所挚爱的父母亲长,一夕之间崩塌倾圮。
为了正义,他已沦为家族的罪人。
如今,早已是丧家之犬的他又怎还会有动力继续前行下去。
他的未来已然因一时的冲动所葬送。
而他虽然不悔,却是心死成灰。
再也没有什么事物能够点燃他生命中生的光亮。
既然如此,活着还不如死去。
此刻的他坚信着,唯有死亡才是自己最合适的归宿。
……
风雪飒飒,时光悄然逝去。
当门帘被掀起的一刻,罗文清轻叹道:“你来了。”
晏子冉迈入房间,坐在雕花床边的藤椅上:“我来了。”
吴茂行见此,悄悄地退了出去,他需要嘱咐厨房再做热些清粥小菜。
屋内沉寂良久。
罗文清以为晏子冉是来劝自己的,劝自己坚强,劝自己无畏,亦或是夸自己勇敢,称赞自己的大无畏精神。
可出乎意料的是,晏子冉他从进屋后,就只是仰躺在藤椅上,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飞雪。
洁净无瑕。
“我以为你是来劝我的。”罗文清终究还是没忍住,率先开口道。
晏子冉闻言起身上前,轻扣他的肩膀,拍着他由衷道:“文清兄,你做得很好,我为你感到骄傲。”
不是为了安慰的托辞,而是由衷的欣赏赞叹。
罗文清闻言,瞬间满目潸然。
所有的亲朋都在责备着自己的肆意妄为,责怪自己为了一己之私、只为了心中的正义就拉整个家族陪葬。
所有的同科都看似关心的殷切,却在话语间透露出为自己高攀上晏王府高枝的隐隐嫉妒。
只有吴茂行会笨拙地劝说自己看开一些,生命中还有许多的美好,说他们九死一生才从酆狱中逃生,绝不能辜负子冉兄弟的救命之恩,说我们还有未竞的理想,我们还要去拯救那些陷于水深火热的百姓,说我们心中所坚信的正义还等着我们前去光复。
可是怎么办呢?
他已经累了,不是身体上的残缺,不是□□上的伤痛,而是心底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在永不停歇地淌血。
他早已累的不想说一句话,不想再睁开眼,甚至不想再看这个污浊的人世一眼。
只要一息尚存,这世间的征伐就永远不会停止。
那他为何还要挣扎着自己已然疲倦的躯壳,去做那些无用功呢?
待到罗文清情绪平歇时,晏子冉递上了备好的湿巾。
“让子冉见笑了。”罗文清接过湿巾,有序地修整着仪容。
晏子冉耐心地等待着。
罗文清提起精神,正色道:“你想对我说什么?”
晏子冉笑了:“别这么严肃,只是想邀你品鉴一幅画。”
罗文清强打起精神,好奇道:“什么画?在何处?”
此次前来,他分明并未见晏子冉携带任何卷宗画轴。
“不在外面,”看出了罗文清的疑问,晏子冉点着自己的脑袋道:“在这里。”
罗文清放松下来:“既如此,文清愿洗耳恭听。”
晏子冉立身,用叙事般地口吻介绍道:“我幼时体弱,随师父周游列国,也见过不少稀奇玩意儿,读过不少的话本史册。”
罗文清不以为然,不过是一幅画而已,又怎么会改变自己早已坚定了的执念。
带着少时的回忆,晏子冉缓缓道:“五年前,在我十三岁那年,和师傅一起远赴西域,在一处石窟中看到了一幅令人印象深刻的壁画。”
“画面中是什么?”罗文清随着晏子冉道。
“画面中印刻着三重境界。”晏子冉回道。
“哪三重?”
“画面自下而上,逐一印刻着第一重、第二重和第三重。”一边说,晏子冉一边比划着:“下面请允许在下为文清兄介绍第一重。”
罗文清看到晏子冉扮演向导的模样儿,也难得的乐了:“继续。”
晏子冉莞尔:“请看,第一重画面里,有一小儿在草地上嬉闹,小儿站在群花之间,边上散落着数册胡乱摊放的书卷,他看到的是蓝天白云,目之所及,繁花似锦,海晏清明,百姓们安居乐业,一派国泰民安的和乐之景,堪称理想中的大同天下。”
罗文清不解,这幅画平淡无奇,听起来并无深意。
晏子冉道:“文清兄可知此重境界以何题名?”
罗文清道:“不知。”
“光明,”晏子冉道:“第一重境界命名为光明。”
罗文清总算提起了兴趣:“那第二重呢?”
晏子冉再次比划道:“下面请容在下引导文清兄观看第二重境界。画面中,第一重境界里所描绘的蓝天白云化为了第二重境界的起点,在画面中摞着高约三尺的书卷,但见三尺高的书卷站立着已经初涉人世的成年男子,然而此时他所能看到的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萧瑟与黑暗,他的视线中看到的不再是蓝天白云,阳光灿烂,而是重云之后隐匿的乌云,厚重,昏沉,不见半点光亮,一片诡谲之景。”
罗文清沉思,他想,他大概对这幅画有了些思绪。
这次不等罗文清发问,晏子冉就说出了第二重境界的名字:“壁画中,将这第二重画面命名为黑暗。”
罗文清肃然,他猜想,一切谜题将在第三重境界中得以揭晓。
而这一次,晏子冉并未急着介绍第三重境界中的画面,而是首先道:“你可知第二重境界到第三重境界的画面落差几何?”
罗文清摇头。
晏子冉肃身道:“足有百丈!”
罗文清惊诧。百丈?那岂非足足有十层宝塔那么高!
晏子冉回味着值得铭记一生的过往,缓缓道:“文清兄,你永远不会知道我第一次站在幅巨型壁画下的震撼!虽然在那座石窟中矗立着无数雕琢精美的神佛,可哪怕全部的神佛加起来也没有这幅壁画给我带来的震撼大!”
谈及当时内心感触到的冲击,晏子冉的双目都闪着灼灼的光亮:“纵向相连的第三幅画面中,只见百丈高的书卷相互堆叠,山一般高大巍峨,终于承载着已近耄耋之龄的老者看到了人生中最真实的景象。并非少时懵懂无知,读过一两卷书后,心中所看所想,以为万物皆为光明的无忧欣喜。也并非成人后自以为阅览群书、所见所想尽是黑暗与诡谲的焦躁抑郁。”
“在这幅百丈高的壁画中,画面中的人物经历幼时、青年、老年三重境界,当他脚下铺垫的书卷、经历的人生日益丰厚时,才得以窥见人生的第三重境界。那是重云阴翳后隐现的红日,炙热,浓烈,再厚重的乌云也无法掩其锋芒,那是日出之景,也是日落之景,霞光满天,璀璨夺目。”
听到此,罗文清终于懂了。
“文清兄,你我正处于第二重境界中,还有无尽的人生和书卷等着我们一行人前去探寻。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共同攀登更高的境界,我想看到重重云翳背后升起的太阳。”晏子冉说着,向罗文清伸出了左手:“我希望能和志同道合之人一道,共历风雨,而这一路,不能没有你。”
在所有人都认定他是一颗弃子时,是晏子冉冒天下之大不韪,勇闯酆狱,救他于水火。
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时来运转,即将飞黄腾达,说着言不由衷地宽慰之语时,是子冉耐心引导着他,冲破思想的囚笼,带他攀向更高的山峰。
就连挚友也无法窥探自己复杂多变的心境时,还是晏子冉,毫不犹豫地向他伸出了救援的双手。
在这个漫天飞雪的冬日里,他如一抹暖阳,重新点亮了他内心最深处燃起的对生的渴望。
晏子冉说,他需要自己。
罗文清望着目光坚毅、满满期待的知交好友,终于‘战败’投降,最终他还是坚定地握住了那人向自己伸出救援的双手。
晏子冉他总是能够轻而易举的抓住他的死穴,明晰他心之所向。
是啊,他渴望尽览群书,领略人世界不一样的风景。
他看着费尽心思用虚无缥缈的故事点燃自己活力的晏子冉,他看着不远处不知何时推门而入、正目光灼灼看着自己的吴茂行,内心突兀地涌出一阵暖流。
那样温暖,那样舒坦。
他感受到,那股濯濯温热的暖流正缓慢有力地溶解自身内心深处的冰寒。
当冰原融化,万物复苏之际,又有绿叶抽芽,想来枝繁叶茂之景无需太久,便又能重新长成。
他们的存在,为他重新带来了无尽的活力。
罗文清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是被需要着的。
在这条罕有人至的道路中,他有晏子冉,有吴茂行一道结伴而行,必然不再孤单。
他重新鼓起了再入人世间的勇气。
他想去看苍茫草原,观草长莺飞。
他想去看群山峻岭,听流水汤汤。
他想去看蔚蓝大海,赏鲸落飞鸥。
他还想尝尽天下美食,纵览九州藏书。
既然心存死志,不如向死而生。
罗文清终于承认,他宁愿要清醒的痛楚,也不要混沌的快乐。
没有人从蒙昧中惊醒后,还想要重归昏沉。
他会活着,好好地活下去,直到死亡如约而至,在那之前,他会用尽一生,体味充斥着无数意想不到惊喜的漫漫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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