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晌午,暖阳高升之际,历悠然身披青衫,云髻轻挽,随手簪上了引灵簪,踱步而来,一旁的璎若怀抱古琴紧随其后。

    青海长云暗雪山,边关狂啸的风沙将城楼上高耸的战旗吹得烈烈作响。

    数里之隔的武国驻地中,郑国公郑奕拿起副将呈上的眺望镜,向对面的峪城城楼望去。

    苍凉的日光下,历悠然一袭青衫,拾级而上,身后的侍女手捧名琴,缓缓跟上。

    历悠然与身后的璎若一同登上峪城城楼,而驻守在城楼上的舜英明显已经等候多时。

    “舜英参见公主,公主万福金安!”

    “免礼。”

    “诺。”

    然而此时的历悠然并未如舜英所料般为她解答前夜的疑惑。

    历悠然无视舜英的惊诧,席地而坐后便接过璎若捧上的古琴清籁,将其横于膝上,抬手抚拭,待稍稍试音后便开始抚琴,一首云水禅心婉转而出,悠悠回响在山川旷野之中。

    接下来,潇湘水云、梅花三弄、高山流水、渔樵问答、阳春白雪、平沙落雁等传世名曲一一响彻在天地间,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数里之外的敌军驻地中,副将拱手而立,向武国军队此行的最高统帅郑国公郑奕请示道:“可否出兵?”

    郑奕闭目聆听着荒漠旷野中久久回响的千古名曲,摆手道:“不用,静观其变即可。”

    “诺。”

    这是一场心理战,更是一场阳谋。

    而交战双方的一众将士皆不解其意,只有两军的最高统率方才明晓彼此的目的。

    她看到了所有人都不曾看到的真相。

    待到日上三竿时,历悠然终于命璎若收起了这展从言怀谨处寻来的名琴。

    “你可明了?”历悠然问道。

    “属下不知。”舜英垂首道。

    历悠然起身,遥望对面武国敌军的驻地,负手而立道:“你可收到武国暗桩的消息?”

    舜英道:“不曾。”

    历悠然微微一笑,道:“不急,再等等。”

    璎若虽不解公主与家姐二人在打着什么哑谜,却也知道此时只需安心侍奉公主就好。想到此,璎若动作轻柔地呈上侍者送来的温酒。

    历悠然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小口,道:“好酒!舜英,你也来尝尝!”

    舜英接过璎若送上的酒樽,一口饮尽,果然酒香浓郁,回味无穷:“属下听闻西域的葡萄酒素来味美,据说要搭配夜光杯一同使用方才更显美感!”

    一旁的璎若闻言也不忘插嘴道:“姐姐所言甚是!”

    历悠然点头附和。

    舜英见公主并不搭话,只得再次问出心中的疑惑:“公主,属下还是不明白,为何敌军还不出兵?”

    舜英的疑问也是璎若的疑问,更是城内一干将士们的疑问。

    历悠然放下酒杯,为她二人解惑道:“郑奕此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郑国公府更是出过一任皇后,数位皇妃,更有远嫁周国的皇贵妃,郑奕一路行来见惯了尔虞我诈,自然小心谨慎,生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属下明白。”

    郑奕生性多疑,这一点众所周知。

    出身郑国公府的郑奕一路护持胞妹懿仁太后及其亲子武珏登基,在风雨飘摇的数十年里兄妹两人斗垮了武国无数的后妃家族,这才终将太子武珏推上帝位。能够在夺嫡争斗中胜出的从来都只会是强者,而郑奕凭借其敏锐的多疑躲过了朝堂无数次的明刀暗箭,这也是郑国公最终傲立武国的重要原因。

    而今面对峪城城门大开的奇景,郑奕在无绝对把握时必然不肯轻易出击。

    这一点历悠然明白,舜英明白,就连一旁侍立的璎若也再清晰不过。

    可是即便如此,舜英也还是想不明白,公主她怎敢以一人之力赌郑国公郑奕不会出兵。

    只要郑奕破釜沉舟,派出先遣部队,前来峪城一探虚实,就能够掌握峪城真实的兵力,又怎会十日以来与公主僵持不下。

    难道真的是昔日与化名晏子冉的公主交手时被公主打怕了吗!想到此,舜英不由说出了心中的猜想:“莫非当年郑奕与公主交手十战十败,这才心生怯懦,不敢出兵?”

    历悠然摇头笑道:“是也,非也。”

    “还请公主为属下赐教!”舜英洗耳恭听。

    历悠然遥望对面驻地的武国战旗,沉声道:“我与郑奕此局对弈,非是诡计,而是阳谋。”

    “郑奕此人锱铢必较,明则为武国江山计,这才打着尊奉太子的旗号一力推懿仁太后与太子上位,实则为家族计,他不会在意坐在龙椅上的是哪朝皇帝,他要的只是他郑家传世千古。”

    “如今武国国内暗流涌动,以郑国公府为代表的守旧派势要阻拦武帝新政,为此郑国公不惜与自己的亲外甥武帝武珏对上!而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先前懿仁太后夹在兄长与亲子之间还能调和一二,可根据我们最新收到的暗报显示,懿仁太后此番风寒不愈,恐怕命不久矣,而一旦懿仁太后身故,郑国公与武帝的争端必会摆在明面上。”

    “自古以来,飞鸟尽良弓绝,狡兔死走狗烹。以郑奕的智谋自然不甘做武帝施行新政的垫脚石,也不会当什么良弓、走狗。此番他听从懿仁太后的调停,前来攻打攸国,为得不过是全了他们兄妹二人最后一丝体面。一旦太后薨逝,郑奕必会召集三军,返回武国京都,与武帝一较高下。”

    舜英闻言顿时茅塞顿开:“所以说公主这般作为,正好给了郑奕养精蓄锐的机会!郑国公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武国天下,而是他郑国公府的千秋万代!”

    “然也。”历悠然说着,捧起璎若递上的酒杯,隔着荒漠孤烟,遥敬敌军的统帅。

    而数里之隔的郑国公郑奕见到对垒一方统帅的举动竟也毫不意外,而是还以一礼,同样举杯回敬。

    这世间从来都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对战双方的统帅就这样隔着浩渺天地、大漠孤烟,举杯对饮,一笑置之。

    一直追随在郑国公郑奕左右的副将则是百思不得其解:“属下不解,为何主公还不出兵!”

    郑国公郑奕闻言,摇头感慨道:“你以为当年三国征铭之战中,周军王都督真的是被那娆姬迷得神魂尽失、坠船而亡!还不是功高震主被自己的君主出卖,送予了敌国做人头!我郑奕才不做那王督军第二!此番那历悠然的阳谋,本公接着了!就算她弄虚作假又如何?!草原上的猛兽一旦去除殆尽,还要猎犬何用!自古以来,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绝都是不变的现实,本公要让我郑家后嗣不绝,千古流传。需知百年皇朝,千年世家。什么时候你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了,就会明了今日本公的做法!”

    那些传承百年的王朝看似繁花锦簇,实则在亘古的历史长河中却如烟花一般绚烂短暂。而他们世代相传的一众陇西世家之所以能够传承千载,凭借的就是以退为进。千百年来,在无数次的朝代更迭中,他们默默潜伏,暗暗推举着自己选中的王者,将其推上至尊之位,然后潜藏其后,自谋壮大。他们将自己无声地隐藏在帝王的宝座下,甘当天下至尊的踏脚石,虽然声名不显,代代为臣,却能够顺理成章地躲过世间的暗箭,使所有百姓的咒骂都集中在皇帝一人身上。

    哪有什么百年皇朝,这些皇朝的掌权者分明是他们这些传承千载的世家大族们选中的傀儡,他必须为他们充当搜集民间财富的傀儡,作为世间平民怨愤的靶子。而一旦民怨沸腾,再也无法按捺下去,他们便能够顺理成章地推翻这个帝王,再扶持新一任的傀儡!这才是百年王朝、千年世家的真相,如此血腥,如此残忍。

    但是这一招也不是随便用的,必须要对手够强才行!

    而攸国镇国长公主历悠然三年前早已用她实际的战绩证明了她的强悍。

    如今他谨慎再三,名为担忧城中暗藏埋伏,实则养精蓄锐以图来日,意在武国京都,这是他与她作为交战双方统帅彼此相得益彰的默契。

    此时,他需要她活着,因为只有她活着他才能更好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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