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末的农村人,对生活的贫瘠、困苦的记忆相当深刻。饥饿,是那个年代人们嘴里长久不变的话题。也正因为家家户户都缺乏粮食,看仓库草料场的任务便显得格外的重要。

    上峪乡公社人口不多,土地面积却不小,种了上千亩地,但产量不高,而且有的土地因为天灾人祸甚至连种子都收不回来,打的粮食还不够自己吃。因此一到秋季,高粱、玉米、谷子收上了场,看场的任务就尤为重要,所以人选都是经过公社领导慎重筛选的。尽管这样,每年看场的人还要经常更换,因为谁也不敢确信你能够抵挡得住食物的诱惑,面对满场院的粮食,不会深夜在看场小屋的炉子上烤两穗玉米棒子饱餐一顿呀,更何况看场的人随便在衣服的夹层或口袋里装上一些粮食,也能给一家人解解馋。食品短缺的现实造成了看场是个很让人眼红的差事,是公社人人都羡慕的岗位。于是岗位的重要性也就不可避免地引发起诸多的矛盾,让谁看场成了一件挺让公社干部挠头的事。按一些人的说法,这事得轮着来,每个职工看一年,但问题是公社有百十户,怎么也得看一百年,这样谁先谁后便成了问题;又有一些人说应该抓阄,至少程序显得公平,但也有人反对,手气这玩意儿说不准,有的人可能会连抓几年,有的人可能一辈子也抓不上一回。再说抓阄公社干部作弊怎么办?谁能保证公社干部们都大公无私?按说什么工作党员干部都应该带头上吧,偏偏看场这事,党员干部还真不能带头,所以选个大家都无意见的看场人,难倒了所有聪明的脑袋瓜,左也不是右也为难。

    这年,有一个人进入了公社领导的视线。

    此人就是苏日升的弟弟苏月满,不到五十的年纪,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角色。让他看场,退一步说,即使他每天吃场院的东西,一张肚皮又能撑多少呢?哪怕他每天往家里拿,又能拿多少呢?再说每个月都有人清点,还怕粮食草料飞了不成。

    由于父亲的问题,苏月满一直在公社帮忙放羊养牲口,冬天里帮公社的人们去县里驼碳,挣点工分。除了养活自己,他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每年能有结余的人。

    果然,让苏月满看场,公社的人倒真提不出什么意见了。想想除了他,谁家没有几张对食物渴望的嘴?公社的领导觉得今年看场的人是选对了。

    可是谁能想到不到半年就出了大事,苏月满得到了七年的牢狱生涯,出狱后还因为此事葬送了自己的性命。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这苏月满也挺争气,别人看场早晚还回家,他则吃住都在场上,尽心尽力,不要说人到场,就是牛羊还没到场院,他老早便拿着杈子吆喝着赶紧跑过去。看场的尽心尽力,还表现在他把场院收拾得干净利索,无论车拉还是人挑的庄稼,只要到场上,月满都会归类放好,看上去整整齐齐,赢得公社上下一片称赞,这又使月满干劲倍增,即便一群一群的麻雀飞过来叨食,他都会嗷嗷叫着拿着大扫帚一遍遍地赶过来赶过去。可问题就出在他是个光混啊。有了些许方便之权,就会被别人惦记。

    离公社仓库不远有户人家,男人因为炸山开石头,折掉了一条腿,身体还不好。家里还有一个半大小子,正是缺衣少食的光景。于是他家婆娘就盯上了这月满老汉。起初,这婆娘只是想着去跟月满套近乎,从他这里淘换点粮食。这月满也不是傻子,每次都是退避三舍。有道是自古奸情出人命,月满是晓得这个道理的。

    可是这年三月初的时候,这婆娘他男人死了。临死的时候只是交代着把娃养大。公社里的人可怜她们孤儿寡母,也时时接济,但毕竟谁家也不富裕。公社考虑到这月满是个老光棍,有意撮合,便叫他平日里,给担水劈柴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年底给他多记点工分。这月满虽然话不多但也是个精细人,不光把场里管的井井有条,这寡妇家的水缸从来都是满满当当的。一来二去,这寡妇也动了心。虽说这寡妇三十多岁,但也算是有几分姿色。这月满半辈子光棍,哪经得住这份考验。从此,这月满也把自己收拾的利利索索,村里人打趣道:月满老汉,日子订到啥时候了?

    不久两人就在草料场月满的窑洞里里做了我们现在人觉得无可厚非的事。月满把自己这些年攒的钱全部拿出来,递到寡妇手上,说是叫她拿去给娃娃上学用。寡妇见到这厚厚一沓的钱,眼泪汪汪的说道:你就不怕我拿钱跟别人跑了?月满苦笑道:跑了就跑了吧,钱嘛,没了就没了。因为小时候的苏家是这方圆百里的大户人家,他又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他见过钱。寡妇眼泪婆娑着把钱推回去道:俺稀罕的是你的人。钱你先收着,等娃娃用的时候再说。两人想着年底让干部们帮忙写介绍信,把证扯回来,做一对名正言顺的夫妻,起码娃娃们出去也能堂堂正正的。月满还叮嘱道:这事暂时还要避着孩子,毕竟孩子是难以接受的。

    等到寡妇半夜回到家的时候,发现他家娃娃并没有睡,而是怒气冲冲的盯着她。原来小孩子们玩耍的时候,争吵起来,有人就骂他道:你娘偷汉子,你是野种之类的话。那个年代的人,可能没有比这更狠的话了吧,更何况还是个十三四的孩子。于是就打了起来,他人小又打不过,一肚子气无处发泄。这晚吃过饭,寡妇收拾一下自己,说是出去串门,便出了家门,哪知这孩子屁股后面偷偷跟了出来……寡妇只道是孩子外面打架受气了便安慰道:明天去找村长,谁打你了,让他爹妈回去收拾。说着拿出一个煮玉米递给孩子,却被孩子一把打到地上。寡妇也生气就打了孩子一巴掌。这一巴掌却在孩子心里种下了畸形的仇恨种子。他不理解,更想不明白。

    清明前的一天晚上,寡妇想到这月满一个外村人独自一人在这里,就做了点干饭,趁着孩子睡着的时候,偷偷跑了出来。两人躺在炕上说着今后的打算。月满道:今后可不要再来了,你家娃看我的眼神不太对,等扯了证,好好跟他解释一番。寡妇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把他抚养长大也不算对不起他爹。正说着听见外面哔哔拉拉的声音。回头一看窗外,“我的天老爷啊,失火了。”寡妇大叫着,月满也赶紧奔出院子,爬到墙头一看,有个人影顺着公社的土路已经跑远,依稀还能听到烧死你们这俩狗日的的咒骂声。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院子里浓烟四起,火光冲天,众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那可是他们青黄不接的全部指望啊,月满拼了命的进窑洞抢救粮食,众人拉也拉不住,一直救火到早上,才救出一点点粮食。此时他好像想到什么,赶紧把自己窑洞的钥匙递给寡妇,告诉她一定要赶紧洗枕头套,然后把钥匙放到窗台上的鸡窝里。刚说完人就被带走了。

    这失了草料粮食,在那个年代可是非常严重的大罪,在加上他的背景,公社里说啥的都有。干部们把他关在骡圈里,一直审问他到底有啥动机,有啥图谋。他只是一口咬定是抽旱烟不小心失了火。寡妇刚把钱取走,就有人来搜家。三天后,乡里公审:苏月满,因玩忽失职,损毁粮食两千六百余斤,草料三千二百余斤,情节严重,后果恶劣。念其坦白交代,且认罪态度较好,现交于公安机关依法定罪。然后警笛长鸣,让月满跟家人说两句话。

    苏家人也来了公社,日升子吸溜着鼻涕,眼泪汪汪的说道:好好改造,争取宽大处理,早日出来。苏云在这上学的时候,也没少吃他二爹的好处。月满只是笑着跟他哥说了句:无后不孝,哥你保重。寡妇张着嘴流着泪正要上前说话,却被月满摆摆手止住,然后转身上了车。

    时代就是这样,有些人注定要为这些大变革时代买单,好也罢坏也罢,在历史滚滚前进的车轮下,这些都不重要了。大时代的变革需要付出成本、社会的试错离不开原材料,一切万物运转都需要买单的对象…如果是你我,那,就应该是你我。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这年的五月底,趁着锄完头茬地的空闲,苏云组织了为期5天的民兵军事训练。他的一切经验都来自于李建国。建国对他这个小几岁的兄弟很是满意,有他在做表率,那可以说是令行禁止有呼必应,5天的军事训练结束后,大家对这个曾今的白面书生现在的黝黑打铁汉又多了几分敬佩之情。

    “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一次丰收年。”满屯老汉在打谷场里面用簸箕捡人们没收干净的粮食,一边捡一边跟边上的叶正清说道。叶正清也笑道:“您老稍微快点,这打谷场现在还得排队哩。不行就等我们把这波打完,再来一起捡。”好年景的时候,人们总是在抢收庄稼,防止下暴雨或者冰雹把粮食打到地里。这年的中秋前后,人们都拿着干粮中午不回晌,直接干到晚上才回家。年景不错,打谷场每天都要排队打到半夜。

    人们用尼伦袋子背着粮食回家的时候,总是最开心的时候,有小孩的家庭,可能会被父亲码到袋子上面一起背回家,父亲们也总是乐于做这种事情。这时总能听到豁牙子满屯老汉走风漏气的声音:小心摔了娃娃。

    国庆过后没多久,村里的秋收结束,叶正清又拿着他的小本本开始走街窜户挨个对账。喜的是,今年各家各户没有一家缺粮的;忧的是,仓库大院里的粮食都码到院子里来了,还得找人看着,这可得赶紧处理。跟公社商量过后,把交了公粮剩下的粮食过秤后全部让贺胜军拉到县城卖了钱。

    这天大清早,叶正清用大喇叭把村里的年轻后生叫了好几个,还有大王庄的余正雄也让苏云带过来了,然后用大喇叭喊道:去县城,买拖拉机!整个响水湾村都沸腾了起来。叶正清领着七八个后生怀揣三千六百块巨款,浩浩荡荡杀奔县城而去。

    在县农机局,大家看到了梦寐以求的拖拉机,里面的女售货员看到他们这一大帮子人,忍不住笑起来。贺银龙叫道:“笑甚了么?”售货员道:“每个公社来买都是这个样子,不知道今儿是哪个仡佬佬。”“俺们是上峪乡公社的。”建民看这女娃娃长得喜人忙着答道。说着叶正清把公社的证明手续等交给那女娃娃,一群人跑拖拉机跟前摸来摸去。挨个问过价格后三千四百块钱买了长春拖拉机厂的东方红28。

    叶正清带着一帮年轻人来买,是别有用意的,特别是还带了个会开的正雄。买完后自掏腰包请这些后生去吃白面条,好多娃娃都是第一次下馆子。往饭店一座,叶正清笑着跟服务员说:具体要多少咱也不知道,只能吃完数碗了。然后跟后生们说:今天要往饱了吃。好家伙这顿吃,服务员都来收了三次碗,众人才摸着圆鼓鼓的肚子出了饭店,去农机局开拖拉回家。那时候的人因为饭菜没油水,食量也是非常惊人,日升子就有一顿吃21个窝头的记录。

    往回走的路上总是能看到路旁人们羡慕的眼神。左右两边的轮子上一边坐着叶正清,一边坐着苏云。其他人则是坐在后面的拖拉机斗子里面,公路上还好,一过岩头村就要进沟了,众人虽说屁股被颠的生疼,脸上还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最起码,以前赶着牲口要走一天的时间,现在不到三个小时就从县城开到了大王庄。

    在井口一村的男女老少都围了上来,纷纷道这是好东西,比骡马可是厉害多了。叶正清看着沸腾的水箱冒着的水汽跟这群后生们说:趁着冬天不忙,去乡里的农机站考个驾驶证,半月二十天就能考完。“要啥手续或者学费?”苏云抢着问道。“一天交一斤米,不过县里会补助学员每天三角钱。”“好像钱比米多啊。”建民小声跟边上的苏云道。“咱要是每天吃住在家,还不亏哩。”“谁先拿到证,就让谁先开一个月。”后生们一个个都有了计较。

    从大王庄到响水湾这点路程,虽说只有不到20分钟,可是后生们的脸上却有着凝重的表情。是啊,父辈们何曾见识过这样先进的物件啊。快到村头时,就看见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在东头的打谷场上观望。拖拉机的轰鸣声响彻山谷,一如他的名号一般。日头西斜,后生们齐声大喊道:我们回来了!

    往后这台拖拉机就停到了村东头人们洗衣饮牲口的石台子旁边。就像是另外的一座庙,静静的注视着响水湾里辛勤的人们,给他们带来真正的富足与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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