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废旧厂房三楼黎舒和江怀舟所在的房间里,安静得只听得到呼吸声。
月光一点点移动,从江怀舟挺括的眉峰,纤长的睫毛,攀爬上挺直的鼻梁,一直挪动到因为失血而泛白的薄唇。
棱角分明的脸,笼罩在这微微泛蓝的月光下,像是一块精雕细琢的冷玉。
黎舒复杂的望着怀中这个沉睡的少年,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失色的嘴唇,在将要触碰到的那一瞬间,触电般收回了手。
她的理智在和身体的本能欲望不断对抗。
江怀舟于她而言就像水之于鱼。为了不再沉溺于他的陷阱,这些年来她一次次忍住干渴,熬过窒息,蜕变出全新的自我。
过了约莫一刻钟,江怀舟缓缓睁开眼,看到黎舒时,眼底泛起点点涟漪。
“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了?”他温柔得问道。
“没事。”黎舒冷漠的回答,扒开江怀舟搂着自己的手,退到一米外。
挣开的动作有些用力,迷迷糊糊的江怀舟踉跄后退了一步,差点摔倒。
黎舒才发现除了手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他的膝盖上也有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
本能的伸出手想要扶他,但在堪堪要碰到时又收回了手。
“不碍事的,你照顾好自己就够了。”江怀舟看着她收回的手,眼眸中有一点失落,“我们走吧,这里不安全。”
黎舒没有回应,也没有再看他,快步往前走。
江怀舟一瘸一拐得拖着伤腿紧紧跟着她,数次为了追上她的步伐,差点跌倒。
几次稳住身形后,他隐隐有些自责。如此狼狈的自己,不能保护她,反而还成了拖累。紧抿着失血泛白的嘴唇,试图加快步伐,一路磕磕碰碰得将黎舒护送到公交站台。
一路上,黎舒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也没有跟他说一句话。
江怀舟以为她因为自己来的太晚了,在生闷气。
“我今天听到你急匆匆冲出教室,担心你发生什么事,也跑了出来。路上一路打听你往哪个方向去了,花了点时间。厂房周围有些废弃钢筋水泥,太黑了没看清又跑的急,不小心摔了一跤。”江怀舟小心翼翼得解释。
“我不想知道这些。”黎舒背对着他,语气疏离。
如果继续听他解释下去,她不能保证能控制自己想要紧紧拥抱他的想法。
在经历江怀舟对自己熟视无睹,与冯棠的亲昵后,她无法再容忍自己被他动摇分毫。
江怀舟以为她误解自己在狡辩,慌张得补充道:“不管怎么样,你出现危险的时候,我没有及时出现,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黎舒努力忍住眼泪,靠近他,一字一顿得说,“是我的错,是我厌恶了你,不想再看见你。请你以后离我远一点,我们不要再见了。”
那时候她不知道,这句决绝的话会一语成谶。如果知道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的话,她应该会温柔一些,至少不会对他说出这么残忍的话。
江怀舟呆愣住,感到彻骨的寒冷,血液好像从头到脚瞬间冰冻了起来,使得他站在原地无法动弹,无法开口说出一个字来。
黎舒头也不回得坐上回家的公交车,他眼睁睁的看着那扇门在自己面前关上,却挪动不了丝毫。
公交车开走后约莫十来分钟,她回过头,看到车后狼狈奔跑的少年。
江怀舟拖着血肉模糊的伤腿一瘸一拐的奔跑,拼尽全力追着公交车。
坐在最后一排的黎舒终于压抑不住情绪,泪流满面。
她觉得自己非常残忍,将对未来他的怨念,全部迁怒到这个懵懂的少年身上。
可是又不得不这么做,只有这样,才能跟沉溺于过去的自己彻底切断,只有这样,才不会再次沦陷在他编织的美好童话里,而失去独立行走的能力。
——
黎舒从游戏舱醒来的时候,觉得全身力气都被抽尽,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是周日,黎舒直到中午才一脸疲惫的醒来。
昨天她整完整完的做噩梦,直到早上才安稳睡着了一会儿。
起床后,简单吃了个早中饭,处里完工作邮件后,她打电话给施向宇,想要询问他游戏里的事。
施向宇电话一直是忙音,直到傍晚才打通。
“学姐,是不是想我了,又给我打这么多通电话。”电话那头施向宇的语气一贯的油腔滑调。
“你在哪?”黎舒已经习惯无视他的挑逗。
“隐匿酒吧,怎么,学姐要来么?”他的语调带着三分醉意。
挂断电话,黎舒穿上一件米色雪纺衬衣和白色绸质长裙,根据导航来到酒吧。
隐匿酒吧藏匿在闹市的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选址可谓是闹中取静。
昏暗的酒吧里,台上驻唱歌手抱着吉他,低声吟唱着民谣。零散的几个人坐在台下静静品酒,整体氛围偏安静、悠闲。
就像它的名字“隐匿”,是繁忙的都市人从繁琐的日常抽离出来隐藏自己之所。
而今夜施向宇又是来这里,藏匿自己的什么呢?
“这里,流星学姐。”施向宇露出虎牙,起身朝刚进门的黎舒招手。
清亮的呼唤声,打破酒吧的宁静,所有人都朝进门的黎舒看来。
她浅浅的微笑,带着一些歉意,目不斜视的走进来。这瞬间她算是明白了,施向宇不一定是来这藏什么,来破坏点什么倒是一定的。
黎舒坐在吧台边的高脚椅上,转头盯着迷迷糊糊的施向宇,开门见山的问道:“你为什么要囚禁方芯?”
“谁,方什么,名字倒是怪好听的。”施向宇一脸无辜的表情说,“我女性朋友太多了,实在想不起来。”
“你别装傻。”黎舒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杯,“你知不知道绑架是犯法的?”
“游戏而已,学姐这样较真的样子怪迷人的。”施向宇褐色的双眸带着醉意,把调好的一杯威士忌推到黎舒面前,“想要知道,就陪我一起不醉不休。”
黎舒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施向宇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她,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她不急不躁,将所有端到施向宇面前的酒挪到自己身前,来一杯干一杯。
看着她逐渐泛红的脸颊,施向宇夺过她手里的酒杯,缓缓开口说:“我第一次见到方芯,是高二下学期开学第一周周三的早晨。前一天晚上因为凌晨爬起来看最球赛没怎么睡好,第二天睡过头起晚了。早上在学校靠近后门拐角的围墙处第一次见到她。她挑染着银色的长发,穿着明显剪短过不符合校规的校服裙子,试图攀爬上围墙。”
他仰起头将手中的伏特加灌入喉咙,说:“原本我跟她不会有交集,那天有几个校外不良青年站着看她短裙走光的样子,在边上窃窃私语。我看不过去,走近她,把校服外套扔了过去,提醒她系在腰上。”
“那几个不良青年觉得我在挑衅,逼近问我是谁,准备要动手。正要打起来的时候,方芯笑着说‘他是我男朋友,你们谁在挑衅还说不准呢’,随后几个混混自知理亏离开。”
黎舒单手扶着下巴,微微偏着头,认真倾听着他跟方芯的故事。
“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方芯叫住我。想让我帮她一把,一起翻墙进入学校,以免被教导主任逮住罚站。那时候我一直成绩名列前茅,父亲又是学校校长,即使迟到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但那天我鬼使神差的同意了,可能厌恶了好学生的特权。”施向宇眼中迷蒙着一层水汽,“将她托上围墙后,她伸出手拉我上去,纤细的手臂被墙上的荆棘划破几道口子。我想要放弃,但她非常坚持要拉我上去。”
施向宇的眼眶渐渐泛红,褐色的瞳孔闪烁着水光。
“我永远记得,那天晨曦浅黄色的光晕下,她跨坐在围墙上低头对我笑着说,这点伤不算什么。我仰头望着脆弱又坚强,复杂又纯粹的的方芯,挪不开眼。”施向宇低下头,看不清表情。
“她很勇敢。经历了那些痛苦,学着像刺猬那样保护自己,光是努力活下去,就需要莫大的勇气。”黎舒眼神有些迷蒙。
如果是她从小经历这些绝望,不一定会有方芯这样坚强。
“因为那次事件,她总是半开玩笑的说我是她捡来的男朋友,我没有否认,越来越关注她想要保护她。后来她烦躁的时候经常提分手,我总是笑着转换话题,最后一次提分手那天我父母正在闹离婚,我说了特别伤害她的话。我当时说‘没必要分手,我们根本就没有在一起过,一直以来都是你单方面认为的,不是吗?’当晚,我离开后,她就从厂房顶楼跳了下来。”施向宇声音越发颤抖。
“那晚游戏里方芯再次向我提分手,我很害怕,想着只要将她关起来,平安渡过这一晚,她就不会死了。”施向宇突然激动起来,双眼猩红,“如果我没有说那些残忍的话,她就不会死。如果那天我没有抛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待在那个绝望的地方,她就能活下去。”
他又灌下一杯伏特加,好像烈酒入喉就能浇灭内心的挣扎苦痛。
黎舒缄默无言,已经很久没有发出动静。
转头查看,发现她红着耳朵趴在桌上,早已经喝醉了。
他温柔得摸了摸她的后脑勺,黎舒突然抬起头,红着眼睛看着他说:“你说的对,如果当年我听他解释,即使是骗我的,一切也许就会不一样,不会像现在这样煎熬。”
施向宇突然低着头笑起来,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黎舒说这些,难道说出来能减低他一丝一毫的罪恶吗?
他扛着不省人事的黎舒离开酒吧,在酒吧门口等车。
车来后,他想要将黎舒抱上后座。
黎舒突然抱住他的脖子不肯松手,一个劲得说自己不走,还能喝。
施向宇任由她将自己脖子勒的通红,温柔的看着平时一本正经、优雅端庄的学姐,喝醉后孩子气的模样。
远处,一辆暗黑色的suv车,发出刺耳的鸣叫声。
车里,西装革履的江怀舟望着酒吧门口,紧皱眉头,双手紧紧得握着方向盘,不由自主得按动喇叭。
车前方并没有人,冯棠转头疑惑得望着江怀舟,问道:“怎么了?”
“没事儿,刚才有只喝醉的野猫挡路。”江怀舟恢复平静的表情,若无其事的望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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