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剑征三州,夷寇荡四郊。
风动狼归穴,雾起燕回巢。
——《燕州志》
雾蒙蒙的早晨,一个少年搂着一位高大男子的腰,他们策马驰骋于燕州一处山脚。
“父亲,我们去哪?”
男子一言不发,马蹄在山路上哒哒响个不停。
他们穿过一道山门,两旁各挂着一个笼子,腐烂的气味随着山间雾气扑鼻而来,让人作呕。
——是装尸体的笼子。
死亡让少年想起往事。母亲两个月前过世,自那之后,父亲便愁眉不展,家中仆人也都战战兢兢。
他想念母亲,为此痛哭好几天,但他不知道具体原因。
他还无法真正理解死亡的概念。
但眼下父亲带他策马驰骋山间,是极少有的机会,因为父亲不想他独自骑马。
行至巳时,前方男子收紧缰绳,这愉悦的早晨结束得太早了,对孩子而言。
他们停在一扇巨大的石门下,拱门顶部立着一座雕像,持剑握于胸前,剑尖朝下。
一口钟在侧面悬挂,刚好是他踮脚也摸不到的高度。
燕回的父亲下马,把他抱下马来。
“父亲,这是哪?”他轻声问。
山中的寂静与晨雾令他不安,他不喜欢这道石门,更不喜欢那座雕像的骷髅脸。
父亲仍然一言不发,径直走上台阶,敲响了那口钟,钟声响得可怕。
燕回捂住耳朵,直到回响结束。
他抬起头,父亲站在一旁俯视着他。
“燕回,”他的声音粗哑有力,“还记得家族的箴言吗?”
“记得,父亲。”
“说给我听。”
“力量源于背叛时的杀戮。”
“记住这句话,记住你是我的儿子。为父希望你留在这里,成为至高殿的一员。”
石门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燕回定睛一看,一个高高的人影,身披长袍,他的脸隐藏在雾中。
他感到一丝害怕,缩了缩身子又看向父亲。
身材健硕、气宇轩昂的父亲,皱着眉头。他表情中有一些无法言状的东西,燕回从未见过。
在别人眼里,他是将军、是大梁国的英雄,是更是燕州第一剑客—燕剑苍云。
在燕回眼中,他是一个可怕的人,是一个将儿子抛弃给至高殿的父亲。
父亲的大手按住了自己的后脑勺:“去吧,儿子。他不会伤害你。”
骗人!燕回只觉得鼻子一酸,委屈地流出眼泪。父亲不要我了吗?
他拖拖拉拉地不肯挪步,被父亲一把抱起。
随着距离的缩短,长袍之下的人脸愈加清晰,那是一张斑驳的脸,双眼狭长,也在盯着自己。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轻柔如雾,更像是来自雾里的一声叹息。
“燕回。”
长袍人刀锋般的嘴唇微笑道:“我是至高殿的长老——姬魁。”
身后传来一声马嘶。
燕回转过身,父亲的背影已被迷雾吞没,蹄声渐远,陷入沉寂。
“他不会回来了,燕回。”魁长老说道,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你知道他为何将你留在此地吗?”
“拜师,成为至高殿一员。”
“不错。但这里没有师父,至高殿内,皆是同袍。等你长大后,也将成为我的兄弟。”
燕回突然很想跑,想回家,想问问父亲为什么要把自己丢下。
魁长老看着他,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
“我想进殿,请收下我。”他强压着胸口的酸闷,眼中含着泪跟长老说道。
魁长老打开门锁,燕回看到他双手布满了伤疤。
“进来吧。”
燕回很快发现,至高殿更像是一座天然雕成的城堡。
魁长老领他进山的路上,两旁竟是与山齐高的石墙。黑色的人影在城垛交替闪过,那是巡逻人员。
入口处,一道闸门拉起。两名长矛人员分站两侧,向经过的长老鞠躬。
燕回曾进过一次皇宫,父亲带他朝圣。王宫是一座金碧辉煌的木砖宫殿,与此地浑然天成的气势完全不同。
“你知道至高殿吗?”
燕回想起母亲的教诲:“至高殿执掌杀伐之剑,以正义贯穿剑道,对抗梁国的敌人。”
“很好。”魁长老似乎有些意外,“那你知道,与其它宗门相比,本殿的特有职责吗?”
“战斗!”
“对。”魁长老停下脚步,“至高殿掌管杀伐。我们迎着箭矢攻城。我们面对战马不退,我们在枪林战阵中杀出血路。我们战斗,我们杀戮,可我们为何而战?”
“为国而战!”
魁长老愈发满意眼前这个孩子,蹲下身子,平视着他:“非常好!为国而战,比国更重要的是什么?”
燕回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
“无妨。”魁长老拍了拍他的脑袋,“至高殿以战止战,也会有沙场之外的战斗。我们为战而生,以血肉养战意,以魂魄养战魂,我们与逝者为伍。作为回报,我们要向死者奉献荣誉与尊重。”
“我母亲以前经常跟父亲说,死者在上……”
“不错!死者在上!你的母亲……”魁长老脸色变了变,“从现在起,你没有家,至高殿才是你的家。也不要再提你的母亲,明白了吗?”
你没有家,至高殿才是你的家!燕回心里似是失去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他只觉得胸口很舒服,“我明白。”
在一旁训练的人走了过来,他五官清瘦,刻满风霜,眼神灰暗冷峻。
他向魁长老点头示意。
“这位就是你成年之前的训练教头,魍魉。”魁长老介绍。
魍魉看了燕回一眼,问:“你知道殉肉吗?”
“不知道,魍魉教头。”
魍魉凑近一步,俯视着他:“就是死人的肉。战场上的尸体会被乌鸦分食,被老鼠啃食。那也是你未来的宿命!”
燕回咽了咽口水,没有说话。
他并不害怕,只是有些生气,却不知道为何生气。
※
燕回被安置在一间阁楼中,还有另外十个孩子与他一起。
魍魉教头让他们列好队,手中拿着一根棍子,挨个训话。
“叫什么?”他问一名长发的男孩。
“孟修尧,教头。”
“大点声!还有,在你们完成训练之前,称我为师。”
他走向另一个壮实的小伙子,“你呢?”
“沈浩然!老师。”
“燕回!”
每个人都挨了一棍,却都没有喊出声。
教头退后几步,扯着嗓子训话:“你们被家族送到这里,是因为他们想让你们成为英雄,成为一个合格的战士,或是刺客。从现在起,忘掉你们的家族,你们属于至高殿。你们将在我的指导下,学会如何为国家杀敌,更要为‘道’而战!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明白吗?”
“明白。”三个孩子齐齐地喊道。
三人各自背起床上的麻袋,沿着台阶跑到楼下,穿过庭院,将草料倒向马厩。
接着又是一轮猛跑,这次是跑到地窖中,搬出酒坛。
燕回可以肯定,自己背上挨的棍子比其它二人加起来还要多。
“往前看!”又是一棍打向后背,燕回把呜咽声吞了下去。
一声欢快的问候传来,“新学员啊,棍教头。”
“啊,又是几个小废物。”他的语气里带着一股轻蔑和无奈。
随后是短暂的沉默,燕回感受到二人之间的紧张气氛。
魍魉教头率先开口:“刚好,他们需要装备,就麻烦你这位守门人了。”
“好说。”
守门人上前端详这几个孩子。他身材虽然肥硕,但脚步却极其轻快。
守门人停在瘦瘦的孩子面前,他是魍魉骂得最凶的孩子之一。
“你叫什么,小战士?”守门人问。
孩子咽了下口水才敢开口:“徐州聂君遥。”
“徐州聂家。”守门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又是个显赫的家族,今年各大世家送来了不少后起之秀啊,”
他拍了拍聂君遥,孩子身子斜了斜。
众人跟随守门人来到地下室的一间房门口,守门人的影子完全覆盖了燕回。
“想必你来自燕州将军府。我以前跟你父亲并肩战斗,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你跟他很像。”
燕回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来自至高殿,老师。”
守门人笑了笑,举着灯笼向前走去。
燕回看了一眼魍魉教头,他正在瞪着守门人,眼中充满恨意。
守门人拿出一串钥匙,打开了房间的石门。
众人跟着摇曳不定的烛光进入房间。
门后是间巨型的石窟,更像是武器的展览库,上百种武器在挂在石壁上。
刀剑、枪矛、弓箭各种武器在火光下闪着寒芒。
“我是地库总管,至高殿中所有武器与粮食都由我看管。你们眼前的所有武器,我都擦拭过不下百遍。你们今后需要的任何东西,都由我提供,如果丢了什么,也要跟我解释清楚。”
燕回注意到,他的笑容消失了。
“这是至高殿送你们的见面礼,排好队来领取吧。”
燕回等人各自领取到一个兽皮包裹,一把木剑,一柄匕首,一双靴子,两套衣服,一条斗篷,还有……一块徽章。
守门人似乎看到众人的疑惑,举起火把,是一条骨链,底部挂着一块徽章。
“这是至高殿的身份标识,徽章上的人像是至高殿第一任殿主——墨轲。这条骨链与徽章将永远陪伴你们,记住,永远戴着它,无论睡觉洗澡,就算是死,也必须戴着。”
众人一阵喧闹。
“千万不要忘了这条规矩,至高殿中犯错等于死亡!”
魍魉手持棍子在石板上敲了三下。
“还有一份礼物送给你们,只是简单的忠告。”
“至高殿中的生活是严酷而残忍的,也很短暂。你们所有参与试炼的人,也许是一部分人,会在最终试炼前被驱逐。”
“就算通过了最后试炼,你们也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在江湖中、朝野中进行暗杀。第二:在边境度过一生,为国而战!幸运的人会留下全尸,不幸的人会沦为残废。”
守门人的话回荡在阴暗的地下仓库中,几名孩子快要被吓出眼泪。
名为聂君遥的孩子死死地攥住燕回的衣角。
燕回也咽了咽口水,尽量不表现出恐惧。
守门人的忠告还在继续。
“若服役十五年后依然活着,便可以成为至高将,或是回到这里成为教头,教导后来者。这是你们家族为你们安排的人生,虽然听起来很可怕,但这是这片大陆中最高的荣誉。”
“接下来,你们只需听从我们的指导,就会成为这片大陆最强的人。”
燕回咬紧牙关,耳边一直回荡着最后一句话,成为最强的人!比父亲还要强!
“我们还会见面的。”守门人笑着说。
“列队,跑步前进。”
在魍魉教头棍子的驱策下,孩子们向外跑去,每个人心里都回荡着守门人的忠告,如影随形。
※
一根近两米高的柱子,上段由兽血染红,中段由兽皮包裹,下端是不太均匀的血迹。
训练场上有十几根这样的柱子,每根柱子分别站着一个孩子。
“上,下,中,上……”
不一会儿,燕回的胳膊开始酸痛,但他依然在挥舞木剑,每一下都要用尽全力。
魍魉教头的木棍总是在他们偷懒时精准挥来。
燕回发现用力击打会反震手臂,除非在接触柱子的一瞬间调整角度,用剑刃精准地划过柱子,而不是硬生生地砍上去。
魍魉教头走到他身后。
燕回后背发麻,他已经做好挨揍的准备。
可魍魉只是看了一会儿,眼中露出惊色,嘴里嘟囔了几句,便离开。
两个时辰后,魍魉让众人休息了半炷香之后,换另一只手。
“至高殿的伙夫都可以用任何一只手战斗!”他喊道,“在你们未来的战斗中,断一条胳膊就像你们吃饭一样平常。”
几个孩子就这样度过了至高殿中第一天的训练。
晚饭时,众人闷头吃饭,燕回第一次觉得吃饭是件特别幸福的事儿。
食堂的另一侧发生了一场争斗,拳打脚踢间,餐桌变得一片狼藉。
一名陌生的教头出现,喝止:“浪费食物与打斗,在这里是被允许的。”
众人面面相觑,打斗再次开始。
“但是!”教头清了清嗓子,“至高殿中,皆为同袍,若伤同袍性命,我扒了你的皮。”
激烈的斗殴持续了小半炷香时间才停止,受伤的孩子被抬到医馆处。
“不知道以后我们要打多少仗。”孟修尧吃了一口馒头,嘟囔道。
“从我们成年,到死去。”沈浩然回了一句,“你们也听到那个胖守门人的话了。”
“人们说,战争已经结束了。七州分立,各享太平不好吗。”聂君遥说。这是他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也许我们都会走暗杀的路。”
“战争无处不在。”燕回说。这是母亲告诉他的话。
“江湖、朝野或是战场,对我们而言都是一样的。”
众人心中都有一道阴影,埋头吃饭。
晚餐结束后,最年幼的孩子承担最重的杂务。
燕回几人刚来第一天,承担起了收拾碗筷,洗刷锅碗瓢盆的活儿。
然后又到马厩清理粪便。
他们要把马粪装到一辆木车上,再运往鲁智长老的菜园、果园,倒入粪池。
鲁智宗师是个光头,但却不像个和尚,他脖子上的骨链是用108颗人的手指关节串成,从不说话。
时至寒冬,鲁智长老忙着给果树修剪,孩子们便捡来枝杈当作柴火。
在他们抱着柴火返回主阁楼时,燕回鼓足勇气,向魍魉教头提问:“教头,为什么鲁智长老不跟我们说话?”
他问完之后已经准备好挨棍子了。
可魍魉教头只是瞪了一眼,沉默了片刻后,低声道:“古格人割了他的舌头。”
燕回吸了口冷气,他听说过古格人。
父亲收藏的武器中,至少有一把曾用于古格人的战斗。
那些西部野人栖息在荒凉的高山之中,热衷于劫掠大梁国边境的村庄。
他们奸杀掳掠,无恶不作,并以此为乐。有人喊他们为狼人,据说他们长有长毛和利齿,生吞人肉。
“我父亲曾说,古格人从不留活口。”聂君遥靠过来说了一句。
魍魉射向聂君遥的目光更加可怕:“他跑了。鲁智法师有勇有谋,为至高殿立下汗马功劳,别再问了。”
“今天的训练结束了,你们在至高殿的第一天也结束了。”
众人笑了笑,感觉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明早,你们想走就可以走,这是殿中的规矩。以后的日子会更加严酷,你们今晚想清楚。”
言罢,魍魉教头丢下了一瓶药粉,转身离开。
几个孩子回到阁楼中,互相涂抹着药粉,吵闹了一会儿,便各自睡去。
夜里,燕回虽然浑身疲惫,却无心入眠。
沈浩然在打鼾,却没有影响他。
他的脑袋中一直在想着今天的事情。
父亲抛弃了他,亲手把他送进这个充满死亡的地方。他知道,父亲恨他,因为自己会让父亲想起亡妻,所以眼不见为净。他理解父亲的恨,他也认为,自己也有权利去恨。
燕苍云,对你的恨将是我在至高殿活下去的动力!
黑暗中传来一阵抽泣声,燕回不知是谁在哭。
他也想哭,想肆无忌惮地哭喊,想沉入自怜自艾的深渊,可他哭不出来。
他无法平静下来,恨与怒形成的狂涛此起彼伏。
他必须出去,离开这个地方,哪怕是透透气……
“回儿……”
黑暗中传来一声呼唤,是母亲的声音。
燕回挺身坐起,眼睛在房内搜寻。
他又躺下,因为他知道,母亲死了。
啜泣声停止,他遁入睡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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