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灯会告一段落,热闹了半个月的京城,一时半会儿还余兴难消。
一日暖过一日的春风,正式宣告了春日的来临。士人百姓们在城内玩腻了,纷纷三五相约,去城外踏春。在青草绿树的掩映下,文人们曲水流觞,饮酒作诗,红妆美人们于高楼亭阁内,抚琴放歌,营造出一派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景象。
这日,晏云棠把晏鹄从铺子里买回的一只竹篾编的猫窝,用湿布里里外外擦洗过,放在太阳底下晾干,又把唐宜给她缝制的一个夹了厚厚棉花的暖垫,塞进晾干的猫窝里,用手拍打平整。最后,在猫窝顶端挂了一只夏蝉做的布面小鱼干,看着皮皮在窝里滚来滚去,闹腾的不亦乐乎。
晏鹄又是人未至,声先至。等他现身在院子门口,见着眼前的景象了,又咋咋呼呼地嚷道:“姐姐,皮皮这条小命也太好了吧!都没见着你这么用心照料我!什么时候姐姐也花点心思在我身上呗?!”
晏云棠坐在台阶上,一边用手拨弄着小鱼干逗弄皮皮,一边回道:“你可是晏家的宝贝,全家人众星捧月般地待你,多的是人照顾。可是皮皮只有我,跟你比,它哪里算得上命好了。”
晏鹄努努嘴,小跑靠近,也顺势坐在台阶上。他把晏云棠肩膀一勾,问道:“姐姐,万兄约我们去城外踏青,去不去?”
“二姐姐和三姐姐都已经应邀了吗?那我们也一同去走走?”晏云棠今日心情大好,扭头笑盈盈地瞅着他。
晏鹄却龇着牙,大咧着笑道:“万兄就让我叫姐姐你了,没叫旁人。”
晏云棠狐疑:“嗯?你许是听错了吧?”
“这也能听错?姐姐当我是傻子呢!没听错,你就放心吧!嘿嘿。。我猜着,万兄。。该不会是想当我姐夫吧?”晏鹄立马反驳,说完后,又龇牙咧嘴地坏笑起来。
“你姐姐多的是呢,何止我!”晏云棠不满他的坏笑是对着自己,便揶揄一句。望着眼前这张跟自己相似的脸庞,她想了想,只当晏鹄是在逗弄她,又一把揪住他的耳朵,骂道:“你什么时候能懂点事?多大个人了,什么都敢拿来说,成天口无遮拦。你今日如果想去赴这个约,现在就去叫上二姐姐和三姐姐。哦,还有六哥儿。”
“可是人家万兄也没让叫旁人呀,这去了多尴尬!”晏鹄救下自己的耳朵,满脸不情愿地嘟囔道。
“子铭哥哥是什么样的性情,你还不知道?他这样的老好人,哪回给人难堪过了?你也放心吧,不会出现你担心的情况。去吧。”晏云棠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依旧认定晏鹄是在逗她,暗骂道:你个小鬼头,倒是装的真像。
望着晏鹄离去的背影,晏云棠继续陪皮皮晒着太阳。一直守着它,看着它慢慢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直到闭眼睡去,又见流萤回来了,才望着流萤和夏蝉,轻声问道:“你们俩,谁想跟我去城外转转?”
流萤带着使命从乐安居回来,刚进入院内,听说要出门玩,喜得什么都给忘了,立马踊跃自荐。夏蝉不争不抢,主动让道:“姑娘,那就让流萤陪您去吧,我在家陪皮皮。晌午过后,我还要给花木修剪枝丫,春天来了,早点修剪,才能早发新芽。”
流萤急匆匆地回屋换衣裳,迈步前在原地愣了愣,纳闷着自言自语:“哎?我刚才是要给姑娘说什么来着?”
见流萤兴冲冲地回屋妆扮,晏云棠望望满院的昂然春意,也难得来了兴致,唤着夏蝉,要换衣裳。夏蝉从衣箱里翻出一袭天青色的大袖外衫,给她换上,又在腰间系了一根朱青色的丝绦,流苏惬意地垂在襦裙间。
一切准备就绪,出门前,晏云棠又瞅了瞅皮皮的睡相,心内溢出百般疼爱,才带着流萤前往碧波苑,准备给唐宜请个安,顺便等晏云栀。
晏云栀得了晏鹄的口信,早已梳洗穿戴整齐,见了晏云棠,浅笑盈盈地走近,拉起她的手,仿佛有预知能力一般,不待她问,就开口解释道:“母亲在乐安居,和姨母陪着外祖母斗牌呢,你不必找了。我们就在院子里等他们几个吧,马车都在东边角门上备好了。”
说完,对着她上下打量一番,看出她特意换了一身新衣裳后,饱含深意地“咦”了一声。也不知就此揣测出了什么,晏云栀一脸似笑非笑,问道:“近来好像。。没见着王爷去外祖母那儿了,还是说。。他去的时候,我刚好都不在?”
一句话看似勾起了晏云棠的某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她摇摇头,心里暗暗猜想赵琰的去向,嘴上怔怔地回道:“我也不知道,好像是真的没来。。”
见她神情有些古怪,晏云栀一时捉摸不透,试探着换上一腔轻松的语气,打趣道:“让你一直唤人家王爷,却当着王爷的面叫别人子铭哥哥。哎,后来者居上,王爷定是生了气,不愿意来了。这下好咯,又失落了吧?”
“二姐姐不也唤他王爷吗?他本就是王爷,我也没叫错呀,怎么这还变成一道过不去的坎了呢?他不来,总有他自己的理由,事事把他跟我扯在一块儿,我们也太自作多情了。”
眼前的晏云棠,果然让晏云栀拿捏不准,不过是一句打趣的玩笑话,竟然让从来不发脾气的她恼了。晏云栀正想反驳,晏鹄却引着晏云茉和晏鹏几个人前来汇合了。
而晏云棠呢,话刚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语气重了。待要解释,晏鹄几人又凑了上来,她只得匆匆对着晏云栀释然一笑,试图通过一个笑容,来安慰无辜的晏云栀。
本就不是大事,一个无心,一个无意,姐妹二人的情绪,很快就因晏云茉的到来而消散了。她们眼前为之一亮。晏云茉今日盛装,上身穿着一件蔷薇色直领过膝大袖衫,搭着杏色抹胸,下身着一条丁香紫襦裙,头上插着万箴送的两支步摇,风流烂漫,光彩夺目,直看得晏云栀和晏云棠连连点头称赞。
春日负暄,晏云棠因春光心情大好,晏云茉则因春心而心情大好。
只见晏云茉一反常态,走到晏云栀和晏云棠中间,一手挽起一个,亲昵地拖着她们往外走。前进的同时,还高高扬起下巴,得意道:“四妹妹今日的装扮,倒是跟我十分合得来,对不对?”
晏云棠听了,付之一笑。可见晏云茉盯着她,显然还在索要一个回答,她只得先是作出一副懵懂未觉的样子,疑惑地“啊”了一声,然后又呵呵道:“哦,对,对。红花配绿叶嘛。嗯,绿叶好,我喜欢做绿叶。”
晏云茉满意地点点头,撇过头,又无比兴奋地对众人发起号召:“这大好的春光,就该出门走走!哈哈。就让我们尽情地找招招蜂,引引蝶吧~~”
一行人受到她的感染,心情也都愈加明媚,个个满面春风地坐上马车,前往城外。
万箴跟晏鹄约好,在出了城二里外的杏花园碰头。晏云棠不解:这个时候,杏花还没到开放的季节,这是要去问候杏树枝儿吗?
正想着,就到了地方。一行人挨个下了马车,春风迎面送来,一扫沿途颠簸带来的疲惫,瞬间神清气爽,四周田连阡陌,昂然绿意也使人格外陶情适性。
万箴一直坐在马车内静候,听元宝在车外报告一声“他们来了”,顿时喜从中来,眉也开了,眼也笑了,匆匆拿起车厢内的一只风筝就跳下马车。待驻足后,却发现杏花园门口,竟赫然站着一群人。
他眼里闪过一丝惊异和失落。但是正如晏云棠所说,万箴是个老好人,总是会照顾到每一个人的情绪,即便有失落,可在众人转头看向他之前,就已经迅速整理好眼色和笑容。他叫过元宝,悄悄吩咐了两句话,然后笑着走向众人,先是跟晏鹄和晏鹏打过招呼,随后走到晏家三姊妹面前,行了个礼,笑道:“三位姑娘的美貌跟年纪一样,竟都是会增长的,这才几日不见,美得我都不敢上前相认了。”
晏云茉听了,志满气骄的神色,跃然脸上,仿佛万箴这话是独独对着她一个人说的。晏云栀还在客气地回应,她却一眼瞅见万箴手里正持着一只风筝,大喜过望,拍手赞道:“子铭哥哥还为我准备了风鸢吗?!你当真是体贴入微!”
听了这话,万箴有些心虚。他笑着把风筝递给了晏云茉,又满脸歉意地对晏云栀和晏云棠解释道:“二位姑娘,都是元宝办事不力,我再三叮嘱,让他准备三只纸鸢,本来都备妥了,出门前又忘了拿来。哎,他总是丢三落四。不过不用担心,我已经让他回家去取了。”
姐妹俩附和,作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晏云棠看着晏云茉手里的风筝,觉得好笑:这话。。糊弄的味道也有点太浓了,真是比我还随意。。真忘了拿,那三姐姐手里那是什么?
可转念,又顺着想到晏鹄此前说过的,万箴只邀请了她和晏鹄。晏云棠狐疑,心里生出一丝异样:哎?。。那。。鹄儿真的没有胡说八道?那。。那。。那这万箴。。是什么意思?。。这说不通呀。。
万箴引着众人一面往杏花园内走,一面为大家介绍:“杏花虽未开,但是我们此行,也不是来看杏花的。只因这杏花园占地颇广,园内有一块平坦广阔的草地,我想着很适合用来给姑娘们放纸鸢。看,到了。”
晏云棠抬头,一眼望见万箴口中的草地,一马平川,蔚为壮观。她不禁在心里感慨起来:哇。。这片草地屈居于一个园林中,还真是委屈它了,这比起高尔夫球场,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哪是什么草地,简直就是草原。
正想着,晏云茉已经拉着晏云栀跑到一边,开始松线,准备放风筝,又娇嗔着让万箴替她起跑,把风筝先放起来,等稳住了再由她接手。
晏鹄和晏鹏见远处有一群人在踢蹴鞠,心里直发痒,蓄势待发。在晏鹏的怂恿和催促下,晏鹄以一副兄长的口吻,叮嘱落单的晏云棠好生待着,切莫乱跑,然后带着晏鹏跑过去,加入了蹴鞠队伍。
晏云棠瞧着流萤,绿蘋和晏云茉的贴身女使,子衿,三个丫头眼巴巴地望着晏云茉放风筝,眼中写满了渴望,便作主让她们也过去加入。流萤和绿蘋如获大赦,前后脚跑到晏云茉身边,就等着晏云茉玩累之后,她们能接手。晏云棠回头发现子衿站在原地不动,问道:“你怎么不去?”
子衿摇了摇头,抿嘴勉强笑了笑,回道:“四姑娘,我在这看看就好,待会儿三姑娘若有什么吩咐,我方便随时应着。”
晏云棠会意地点点头,对子衿回以微微一笑,然后往前走去,准备独自四处溜达溜达。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探身靠近,拍了拍子衿的肩膀,问道:“要不要跟我去走走?”
子衿听了,充满感激地望着她,可随即,又落寞地垂下了眸子,无奈地回道:“谢谢四姑娘的好意,我。。还是留在这吧。回头三姑娘有事找不着我,等回到家。。我是要挨罚的。”
晏云棠拉起子衿的手,笑道:“那索性我也不走了,你随我来,我们一起荡秋千。也有意思的很哟。”
子衿还来不及回应,已经被晏云棠拉着朝秋千架走去。等着几个孩童玩够了,二人才得了机会,迅速抢占了两架秋千,坐在上面悠悠地荡着。
子衿一边荡着秋千,一边小声感叹:“四姑娘,你真好。有时候,我特别羡慕流萤和夏蝉。”
晏云棠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想也不想,出口安慰道:“三姐姐也好,三姐姐有三姐姐的好,我有我的好。嗯,我罚那两个丫头的时候,可凶了,她们都哇哇大哭的,那是你没看见。”
说完,她“咯咯”笑起来。子衿看着,更觉得她无比可爱。
各自玩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才见元宝携着“早已备妥”的另外两只风筝靠近。晏云茉难得的有耐心,此时依然乐此不疲地握着手中的线不放,晏云栀丰腴婀娜,来来回回地小跑,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她大度地把新到的一只风筝让给流萤和绿蘋二人玩,自己在草地上垫了块帕子,坐着休息。
万箴命元宝把剩下的一只风筝拿去给晏云棠。晏云棠见元宝送来风筝,从秋千上跳下,接了风筝,递给子衿,道:“这纸鸢你拿去玩吧,我要过去瞧瞧两个哥儿。”
子衿拿过风筝,连声道谢,跑到流萤和绿蘋身边,一起玩起来。
万箴远远地看着晏云棠把风筝给了子衿,又独自朝远处走去了,不明白她在干什么,便寻着晏云茉只顾盯着空中的风筝之际,脱手走开了。
万箴一面小跑,一面不时回头望,见无人留意到他,便做了最后冲刺,迈着大步,疾速跟上晏云棠。他仿佛凭空而降,出现在晏云棠身旁,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棠。。棠姑娘,你。。你怎么不去放纸鸢?”
晏云棠不知他是何时跟过来的,一惊:“啊?”
两个人停下脚步,万箴努力镇静,待喘息平稳下来,又问道:“棠姑娘不放纸鸢,是不喜欢吗?”
晏云棠忙摆手道:“没有不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嗯。。这会儿大家都争着抢着要玩,就让她们先玩一会儿,等她们玩腻了,我再去。没人跟我争,玩起来不是更惬意?”
万箴放了心,哈哈笑起来,蹦出一句:“棠姑娘确实很可爱。”
晏云棠笑笑不作声。
万箴又说:“棠姑娘不喜欢争抢,我倒是看出来了。姑娘心如明镜,事事通透,嗯。。还知而不争,恬淡寡欲,是个眼界不俗,心有北斗的人。”
晏云棠连忙推辞:“你这说的哪是我啊,分明就是某位世外高人。你说的那些,跟我还真扯不上什么关系。什么知而不争,我不过就是懒,做什么都懒,懒怠动。呵呵呵。”
万箴由着她妄自菲薄,不予置评,以沉默来坚持他的说法。等她说完,蓦地将话头转到自己身上:“不像我,一直是个糊涂人,为了讨得母亲的欢心,由我经手的每件事,桩桩都想办的完美,件件都力求做到极致。哎,到头来,却没一件事入得了母亲的眼。母亲心里始终只有姐姐,就连对我姨母的女儿也比对我好。真是不懂,她为什么要生下我这么个多余的人。”
对于万箴时不时的过分坦然,晏云棠至今还未适应。她懊恼:如果当时我和鹄儿没有撞见他妈教训他,他应该就不会跟我说这些了吧。。
可见着他的落寞,她又不忍,又动起了恻隐之心。她安慰道:“你办的那些事儿,我虽没见过,但是我想,也并非都办的不力,只是不合你母亲的心意而已。有的人呢,他若是看你这个人不顺眼,你做出来的事,他反而还能看顺眼了不成?恐怕连你的呼吸,他都能从里面挑出错儿来。所以,不要总想着自己是多余的,我都没觉得我是多余的呢!”
万箴早就从晏鹄和晏云茉口中听到过只言片语,大概知道晏云棠被晏母嫌恶,一出生就遭到弃养的事。听了晏云棠所言,他十分愧悔,只怪自己说错了话,张嘴就来:“棠姑娘怎么会是多余的呢!就算你在别人眼里真是多余的,你在我这,也绝不多余!”
话音落下,说的人,和听的人,面面相觑,尴尬无言。
万箴情急之下的一番话,虽暗合了晏云棠的某种猜测,可她却不明白,这一切是萌生于何时,由于何故。她不知作何回应,为了缓解尴尬,干笑了两声,谁知,万箴却依旧十分认真地望着她,局面更加尴尬。
可尴尬却只留给了晏云棠一个人。万箴已经重整旗鼓,继续说道:“棠姑娘,自从那日得了你的鼓励,我如今已经释然很多了。即使母亲不待见我,但我相信,这都是一时的。等到将来,我寻到机会,做出一番成绩,我相信,一切都会有所不同。棠姑娘放心,我会带着赤子之心走下去。凡事不可强求一时,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姑娘也当如此。”
晏云棠微垂着头,不去看他,低眉垂眼地听着他把话说完。末了,听他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在安慰她,便捧场地把头点了点。下一瞬,她的视线中,原本只有脚下的一片草地和自己的裙摆,此时又多出了万箴的一只拳头。拳头松开,手心摆着一支珠钗。
万箴的嗓音随即在她耳边响起:“元宵灯会那日,我一眼看上了这支珠钗,可惜当时情势尴尬。。今日我特地将它带了来,还是希望。。棠姑娘能收下。”
望着眼前的珠钗,晏云棠的想法是,那日都没收,今日又何必收。
对于眼下这个暧昧的局面,她实在是没有料想到。她想不通,平日里对待每一个人,皆是一模一样的细心周到,且对她们三姊妹始终一视同仁的万箴,究竟是在何时对她产生了别的心思,又究竟是出于何故,放着热情貌美的晏云茉不要,要来抬举她?
万箴丝毫没有要收回手的意思。
眼见着晏云茉已经小跑靠近,晏云棠不想节外生枝。她瞥了万箴一眼,见他神情笃定,只得慌慌忙忙地从他手中接过珠钗,藏入了自己的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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