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赵琰和吴妈妈异口同声呼出一句,大惊失色,满脸不可置信。
这句定论的威慑力太大,将晏云棠冲击地往后退出两步,倒吸一口凉气。
乔御医又问:“只是,经过刚才一番查验,微臣却并未从老太太近日的饮食当中找到有毒之物。不知,老太太是不是还吃了什么别的异常食物,你们一时没有记起来?”
吴妈妈果断否定了其可能性:“不会的,老太太一应饮食起居都是由老奴来经手,吃了哪样喝了哪样,我通通都记得一清二楚,不会有遗漏。”
“这就怪了。。”乔御医垂头凝思,自言自语地疑惑道。
“您等等。”
留下三个字,晏云棠匆匆跑去厨房,将夏蝉守护着的那只白瓷罐接过,抱至王御医面前,道:“御医,烦请您再查验一下此物。”
乔御医接过白瓷罐,从医箱内取出一只布包,利索地将布包展开,从内取出一根银针。赵琰见状,连忙上前把白瓷罐的盖子揭开,让乔御医将银针插入罐内。
片刻,乔御医取出银针,也对着日光查看起来。
“也无毒。”乔御医还是一副不得其解的神色。
晏云棠神情复杂:“其实,早些时候我自己用银簪测过,确实没测出毒来,我想着可能是银簪的材质问题,或是我测的方法不对。。现在您说无毒,那想必。。就是真的没问题了。。”
“姑娘为何会对这罐蜂蜜起疑?”乔御医问道。
晏云棠环顾屋内一周,见除了吴妈妈和乔御医,就只剩赵琰了。她想了想,没有信不过的闲人在场,便放心地把方才任妈妈如何鬼鬼祟祟想要偷走蜂蜜的事说了出来。
乔御医听完,又作出凝思状,大家也不敢出声打扰。片刻后,他似乎想起来什么,走到桌前,捧起那罐蜂蜜,又问吴妈妈要了一把白瓷勺。
乔御医舀起一勺蜂蜜,先是凝神细看,随后又放在鼻前闻了闻。反反复复几遍之后,他才问道:“你们可知这蜂蜜,是从哪来的?”
“是我家老太太的儿媳送的。”吴妈妈连忙回道。
“老夫的意思是,你们知道这蜂蜜是产自何地吗?”
晏云棠垂眸细想,随即脱口而出:“洪州。我记得舅母那晚说是洪州特产。”
说完,她又望向吴妈妈,想要求一个证实。吴妈妈会意,望着半空谨慎回忆起来,自己在脑海里确认过后,才点头道:“对,是洪州。”
乔御医低下头沉思,似乎是在回忆。半晌,才沉吟道:“那就是了。”
“是什么?”赵琰问道。
“是。。老太太并非误食毒物,而是有人刻意下毒。”乔御医斩钉截铁。
“是蜂蜜有毒吗?”晏云棠问。
医者父母心,乔御医满脸歉疚地点了点头,仿佛下毒之人正是自己。
“那为何银针检测不出?”晏云棠追问。
乔御医将手里的白瓷勺递给晏云棠,解释道:“并非所有的毒都能用银针检测出来,譬如许多野生毒菌、附子、胡蔓草等等,这些都是用银针检测不出的,却又奇毒无比。这罐蜂蜜里。。就有胡蔓藤的毒。”
“胡蔓藤?”众人疑惑。
“就是大名鼎鼎的断肠草。”乔御医解惑。
晏云棠又是倒吸一口凉气。
乔御医感慨起来:“下毒之人选择用胡蔓藤,就是怕被银针检测出来,这样看来,实属有预谋的行径,心思极其深重。且又不采用寻常的下毒手法,颇费了一番心思。”
赵琰问道:“这是什么手法?是把毒混进了蜂蜜里吗?”
“非也。若是把毒混进蜂蜜里,颜色和气味必然有异。下毒之人心思缜密,这整罐蜂蜜,本身就是一罐毒。”
“蜂蜜怎么会是毒呢?”吴妈妈不解。
“所幸今日王爷叫的是我,若是别人,就不一定能查出来了。论起来,我会知道这个手法,也是一桩偶然。”
说到此处,乔御医眯起双眼,追忆起往事来,眼角的纹路随之变深变长。
“早年我还在太医局学医时,曾遇着一个病患,身中剧毒,症状跟老太太是一模一样,许多郎中太医看了,都不得其理。后来,一位与我同期的太医,他看了那病患的症状,又问出那病患近日都在饮用一罐友人从家乡带来的蜂蜜,那位太医便查看了那罐蜂蜜,又让人找来了病患的友人,经过一番查证盘问才知道。。一切确实如他所想。他后来就把那件事作为一个医例说与我听。”
乔御医年岁已高,站乏了,便挪步到一张椅子上坐下。
“原来,那位太医和病患的友人是同乡,都来自洪州一个叫利和县的小地方。那个地方盛产胡蔓藤,胡蔓藤虽有剧毒,却可以入药,只要妥善处理,注意用量。因此,县里许多人都是靠种植胡蔓藤为生。”
说完,他又指了指那罐蜂蜜,继续道:“同时,利和县也有许多靠养蜂为生的农户。到了夏季,春季的开花蜜源已经结束,秋季的开花蜜源又尚未长出,而胡蔓藤的花季恰好在夏秋时节,那些蜜蜂在没有其他蜜源的情况下,便会采食胡蔓藤的花蜜花粉,最终。。酿制出这看似纯透又甜润却有剧毒的蜜。”
“起初,县里有许多人因此中毒身亡,可那么一个小地方,市井郎中统共就那么一两个,还都医术不精,所以无人知晓中毒的原因。哦,还一度以为是妖邪所致。经过多年陆陆续续葬送了几十条性命之后,大家才慢慢查出来,原来是蜜蜂采了毒蜜。胡蔓藤不能不种,乡人还要靠着它养家糊口,可人命关天,也不能放任不管,后来利和县的人便不再养蜂,毒蜜也就逐渐成了尘封的旧事,除了利和县的老一辈,慢慢再无人知晓。”
“是故,此番洪州的毒蜜再现,必然是有人故意为之。”乔御医再一次斩钉截铁给出定论。
晏云棠听到一半,结合先前任妈妈的怪异举动,她就已经肯定了是王丽笈下毒害唐母,只是她尚不明白,王丽笈为何要置唐母于死地。
待乔御医说完了,她又突然想起,这两日她还给唐母喂食过毒蜜。她又自责又颓然:“坏了。。之前的郎中都说外祖母是脾胃虚弱,我这两日还给她老人家服用过两回蜂糖水。。”
晏云棠瘫坐在了椅子上。
“胡蔓藤酿制的蜂蜜,只要吃下两勺,就。。。。方才听这位妈妈说,老太太近来每日都会喝上一碗由这罐蜂蜜勾兑的蜂糖水,虽说每次只有半勺,但连着喝了四五日。。前日都已经显出病灶。。即便姑娘这两日没有喂食蜂蜜,也已是。。”
乔御医本着想安慰晏云棠的心,可说出的话却让她更加颓丧。
不等乔御医说完,赵琰打断:“那您可有解毒之法?”
乔御医虽医术精湛,但毕竟年逾古稀,偶尔糊涂也是常事。听完赵琰的问话,他才突然想起还有病患需要救治。
他一屁股从椅子上弹起,对着晏云棠和吴妈妈急急地吩咐道:“老夫现在开个三黄汤的方子,你们着人速速去抓了药,煎好以后给老太太服下。”
吴妈妈领了乔御医开的药方,火急火燎地去了。
屋里,乔御医又从布包里抽出一根羽毛,然后让晏云棠和赵琰佐助他,对唐母进行催吐。
众人一直等到深夜,晏怀珉因隔天还要上早朝,只能先一步回屋歇下。唐宜让晏鹄三个孩子去睡下,自己坚持要留守在乐安居。而由于晏云棠尚未将唐母中毒的消息放出来,所以王丽笈也并不是十分担心,三翻四次地劝说唐宜唐容去休息。唐家兄妹三人一向唯王丽笈马首是瞻,最终都被王丽笈劝回了屋内睡下,莫铮也只能跟随唐容一起离开。
唐母服下了三黄汤之后,虽不见呕吐腹泻,但是精力虚耗殆尽,此时沉沉地昏睡过去。
赵琰担心唐母后续会有状况,为了以防万一,便让乔御医留在晏家。晏云棠见乔御医年事已高,让人收拾了一间厢房,请乔御医先歇下,有事再叫他。
乔御医回房休息前,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选择给晏云棠留下一句话。
“针对胡蔓藤的毒,并无特效解药。老太太是生是死,只能。。全靠她的造化。姑娘要有个准备。”
晏云棠悬着一颗心,吊着一颗胆,忙前忙后了几十个时辰,滴米未曾进过。短短两天两夜的时间,一时病危,一时中毒,一时查毒,她几近心力交瘁。担心,期望,失望,再期望,再担心,反反复复的同时又愤怒,不解,自责。
十种难事,百种情绪,把她那两只手和一颗心塞的满满当当。
此时,她双眼发黑,觉得自己随时都要支撑不住。
她木然地点了点头。
乔御医走后,吴妈妈独守在唐母床前,晏云棠将赵琰请到外间休息。
赵琰刚坐下,晏云棠想想他方才寸步不离的陪伴,深深施过一礼,诚恳道:“今日多亏了王爷,千言万语都不足以表达我内心的感激。只能。。日后,一定诚心报答您的恩德。”
赵琰不知作何回应。
“夜深了,王爷回府歇息吧。”
“正是夜深了,我才更不能走。”
她心形俱累,无力再去劝说赵琰,又木然地点了点头。
她松懈在椅子上,与他相并而坐。
半晌,赵琰耳畔响起声音:“一切都是我的错。成空大师早就提醒过我,可我却一根筋地只想着给外祖母请医,把脉,全然不去考虑还会有人下毒害她。都怪我。我这样的蠢物降生在世上,害人又害己。。”
音调平平,没有高低起伏。
他明白,即便自己说上千句万句去开解,她此时也未必能听进去只言片语。他静静地倾听,默然地伸出手去,绕过椅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三人就这样远远近近地守着唐母,直直坐到了卯时。晏云棠和赵琰都精疲力竭,在一片静谧中,倦意渐渐袭来,慢慢靠着椅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天刚蒙蒙亮,他们被一声撕裂的大呼惊醒。
二人还坐在椅子上发懵,随之而来的是吴妈妈震耳欲聋的哭声。
晏云棠顿时反应过来。她醒的突然,起身的突然,眼前发晕发黑,完全是凭借着本能跑到的唐母床边。
唐母面色苍白发灰,裸露在外的肌肤表面冒着青黑色的小疱,双目耸出,口唇皲裂,两只耳朵像被泡发过般的肿胀。
晏云棠忙伸出食指放在唐母的鼻下。
鼻息已没了。
她又掀去盖在唐母上半身的被褥,用掌心探测唐母的心跳。
心已静止不动。
她又拉起唐母的手,准备摸唐母的脉,却陡然见着唐母十个指甲都是青黑的。
我不信。
她的嘴和她的意识在呼应,我不信。可是除了呢喃“我不信”,她连手都不知往哪里放。
她不由自主颓然跌坐在地上。
吴妈妈一边哭,一边说:“姑娘,我去报大娘子他们。”
“不许报!”
“姑娘,老太太已经没了。。得让她的哥儿和姑娘们知道啊。。”
“你胡说什么!外祖母吃过乔御医的药,什么症状都没了,一整夜悄无声息,怎么会就这样没了?!”
晏云棠厉声,一口咬定。
“姑娘。。”
赵琰早已悄然站在了她身后。他伸手探了探唐母的鼻息,心里为之一痛,递出一个眼色给吴妈妈。
吴妈妈一边哭一边小跑而出,去各房各院报丧。
晏云棠跪坐在床前,双手紧握着唐母的手不放,眼神空洞呆滞,直愣愣地凝视着唐母。半晌,没有半点动静,既不说话,也不哭泣。
赵琰担心,把手落在了她肩上,劝道:“棠妹妹。。节哀。。”
“节什么哀?外祖母又没死!你们为什么都要诅咒她?!”
晏云棠怒吼着回过头,双眼布满了深红的血丝,仿佛即刻就要迸出血来。
这真的是一场有血有肉的人生。我感受到了切肤之痛。
望着她这副模样,赵琰心疼不已。
他俯下身,将她从地上抱起,扶着她站稳,又扶着她的双肩,面对面盯住她。
“逝者已往,你振作一点。逃避没有用,只能承认事实,再。。”
“承认什么?事实是什么?我说的你都听不懂吗?你为什么要我承认不存在的事实?”
她一脸不可置信,蛮不讲理地振振有词,仿佛越是无理取闹,她的话就越是可信。
她望着唐母,用手指给赵琰:“你看,我外祖母就躺在这呢!就在我面前!安安静静地乖乖睡着。王爷瞧见了吗?”
“棠妹妹。。”
“嘘。”晏云棠将食指竖在他的唇上,意图堵住他要说出口的话。“我们再让她睡一会儿,还没到用早饭的时辰呢。”
赵琰觉得她突然冒出的那一抹笑,十分瘆人,也十分令他心疼。
他安慰道:“棠妹妹。。我知你难受,知你心痛,我感同身受,但是。。你要振作一点。”
“我是什么感受?你知道什么!你凭什么说你知道!哄我有何用?未经他人之痛,凭什么感同身受!”
“凭什么?就凭我早在九年前就经历过你今日之痛了!”
晏云棠抬眼望着他,眼里全是迷茫。
“棠妹妹忘了吗?我的外祖母也是遭人毒害!我与你有何不同?!”为了激励她,他头一回在她面前提起当年胡氏遇害的事。
晏云棠却没有心智来领会他的好意。
她“呵”一声冷笑:“有何不同?大有不同!你有我蠢吗?我可是蠢到亲手给外祖母灌下了毒蜜!呵呵。枉我自以为是如何敬她,爱她,最后竟是我加了那最后一把火,生生葬送了外祖母的性命!呵呵。外祖母何其良善,却早早殒命,而我这样忘恩负义的虎狼之辈,苟且在此处。。简直不配,不配。。”
赵琰只觉得呼吸不顺,在憋坏之前,狠狠将胸前的衣襟扯了两把。
他气愤道:“你与此事有几分干系?何必把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呢?我知道你难过,自责也在所难免,我也自责。我外祖母会葬生火海也不过就是因为她有我这样一个不幸生在皇家的外孙!外祖母不过是替我上了黄泉路,白白送了一条性命!但是,逃避和自责没有任何作用,我今日尚且苟活,棠妹妹难道打算就这样随你外祖母同去,一死了之吗?”
晏云棠听到了一些往日不曾听过的内容。
原来,他与我,果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
见她好似是平静下来了,他也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又鼓舞道:“你想死,再简单不过。但是,你若死了,谁来还你外祖母一个公道?”
也许是男子生而理性,也许是一府长官做了些日子,审案审多了,赵琰脑中的核心内容是要查出真相,让死者死得其所。
晏云棠听到“公道”二字,清醒了几分。口里嗫嚅着:“对,外祖母是被毒害致死的。对,外祖母不能就这么含冤而去。”
赵琰不知她想做什么,只见着她一边说就一边迈开步子,仿佛是要去办案拿人。可她迈开的一只脚还没落稳,就见她突然发了软,眼看就要跌倒,赵琰连忙上前将她揽入怀中。
他一边拥着她,一边轻轻拍打她的背,安抚道:“你现在要先顾好自己,才能找到时机为老太太沉冤昭雪。”
她无力地倚在赵琰怀里,任由他抱着,仿佛一旦离了他的怀抱,她立刻就会跌落。
就在赵琰切切安抚时,她突然松开喉头恸哭不止,声嘶力竭。
生也无力,死也无力,面对生死,更是不得不信。
她的泣声中极尽悲怆,充斥着万般无助。
“可是,可是我要怎么做?这世上最爱我的人已经不在了,我孤身一人,要如何去跟那些豺狼斗?我此刻。。连。。连两只腿都没了力。。王爷,王爷我站不住了。。”
她的一颗心,随着唐母的离世坠在地上,瓦解成四分五裂的碎片。
他的一颗心,拼命地想要捡起那四分五裂的碎片,将它护在自己心间。
他抱着晏云棠的双手加重了力度。俯在她耳边,字字铿锵有力。
“你不是孤身一人,你有我。我会帮你,我会护你,你只管放心往前走。”
这让她想起唐母从前无数次给她说过的那句话。
“你不用怕,放心大胆地往前走,有外祖母给你撑腰。”
相似的话,让她得了一份相似的安心。泣声更重,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就在众人闻讯赶到时,天彻底亮了。她眼前一黑,一口气没喘上来,在赵琰怀里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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