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容和莫铮背对着钟妈妈,什么也没察觉到。晏云棠瞥见钟妈妈的神色,当即会意,找了个谈话的空隙,谎称要小解就出了饭厅。
“钟妈妈有何事?”
“门口。。门口,万公子的小厮。。元宝等在门口,说是。。万公子知道姑娘喜欢吃鱼,特地送了鱼羹过来,给您当宵夜。我不好擅作主张,特来问姑娘的意思。”
背着烛光,晏云棠的眸子与黑夜浸染成同色。钟妈妈看不出她的神情,只听到耳边响起冷冷的声音:“谢绝了吧,就说我已经歇下了。”
“还有,让他日后也不必再送来。”
钟妈妈顿了顿,见她再没有后文,便应声而去。去做这无情之人。
晏云棠回到饭厅。见她坐下之后变得有些呆缓,默然着不说话,莫铮又特地问了她一声。
她回过神来,回想起刚才唐容最后的话,又见莫铮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仔细想了想后才开口。语气里是犹疑不定。
“嗯,姨母说的没错,剩下的部分是可以自由买卖。可售卖这些货品的定然不止我们一家,对吗?”
莫铮连忙点头,以示回应,鼓励她继续说。
“市场上价格都有定数,虽可以自由买卖,却不能自由定价。又都是些利润不高的小商品,本图着薄利多销才能赚回差价。薄利是摆在眼前没奈何的现实,可朝廷强买去一部分后,又如何实现多销呢?所以。。”
“所以还是购入禁榷物?”唐容疑惑。
晏云棠点了点头,神情中也是犹疑不定。
她不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合适,但显然莫铮想从她身上听到个说法,她只能将自认为不成熟的想法一点一点倒出:“嗯。。禁榷物虽要悉数上交朝廷,但是其价值本身就高,朝廷的收购价再低,应该也低不过我们的购入成本吧。而且,若是悉数卖与朝廷,我们也就省去了找销路和雇人卖货的麻烦。就算朝廷用滞销的货物抵扣,那博买的放通行药物,也一样是用滞销货物抵扣,二者似乎无甚区别。”
顿了顿,她又说:“如今,我们只能换个思路,既然朝廷对舶来货品的收税名目繁多,那我们这一趟去海外只把念想放在销茶一事上就行了。茶卖出去了,获利了,便是成功了。回航时也无需再砸下重本去购入海外货品,买多了,之后落入自己手中的那些朝廷作为抵扣的滞销品就多了,那也是个麻烦。我们就图个意思一下,不至空舱而归就行。”
虽然她对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到不确信也不自信,但是一番道理讲明以后,却深得莫铮之心。于是,出乎她的意料,莫铮一口定下,好,就买香料。
做好决定之后,晏云棠又问:“方才姨夫说有两件事拿不定主意,那还有一件事是?”
感怀于她方才提供的见解,莫铮格外和颜悦色地解释道:“另一件便是往何处去申请公凭一事。”
“公凭是何物?”晏云棠正想问,被唐容抢了先。
莫铮还是异常和悦,将白日里打探搜集到的信息,做了整理后解释给她们听。凡赴海外做买卖的商贾,须得向市舶司进行申报,市舶司会根据货商申报的货物种类、货物数量、船员以及航行的目的地,向货商颁发公凭。有了公凭,方可出海行商,否则就是私贩,违者都要判处流刑。
晏云棠听完,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出海许可证嘛。。市舶司不也就是我们现代的海关嘛。。看来宋朝对进出口贸易管理得还是相当严谨。。
不待她继续想下去,唐容听完后有了自己的见解。唐容觉得莫铮是在小题大做。
“官人何须再费力去办什么公凭,我们不是跟着杭州那位丝绸商的商船一起出海嘛!既是如此,由他出面申办公凭不就行了嘛!”
唐容所言与莫铮白日在了解市舶司一律规制时所出之言,别无二致。莫铮在得知规定之后,此时再听这番话,不但觉得唐容傻,更觉得自己先前会这么想也是十分愚蠢。他自然不打算让她们知道他也这么愚蠢过。
他作出一副吃惊的表情,喝道:“妇人之见,果然愚昧!我才说了市舶司须根据货商所申报的货物种类和数量才能颁发公凭,我们若不另行申请公凭,那艘贩运丝绸的商船却还载着茶团,那多出来的不仅是货物种类也是数量,我不就成了走私犯了?”
唐容本以为自己在莫铮面前卖弄了聪明,不曾想起了反作用,心里不悦,却又不想被他们看出来,使她在面子上落了下风。于是,她假装不经意给自己倒了一盏酒,脸上再挤出一抹笑容,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句:“那官人就再申请一份儿公凭呗。”
瞅着唐容这幅故作轻松的姿态,莫铮的暴脾气说来就来,脸色说变就变。也不管有没有旁人在场,就朝着唐容呛道:“你说申请就申请!市舶司是你唐家开的吗?说话也不过过脑子!”
因为一时间猛然爆发出的激动,导致莫铮自己那副身躯也招架不住他的情绪。他的双手随着声波晃动,三句怒骂道尽,手中盏里的酒也撒出去大半。
唐母在时,莫铮从来不敢当着唐母的面对唐容大呼小喝,因此晏云棠也只是偶尔无意间目睹过几次莫铮对唐容发脾气的场面。如今,却是三天两头就能经历一次这种雷霆场景,晏云棠暗自叫苦不迭。莫彦生从来都指望不上,她身临其中,为免彼此脸上太过难看,只能每每在莫铮的脾气刚萌芽时由她迎难而上,及时把火山口堵住。
晏云棠将两抹笑靥堆上脸颊,取过执壶,一面往莫铮盏里倒酒,一面滴溜溜转着一双黑眸,装得十分好奇。
“姨夫,申请公凭不易,加上我们又是第一次出海,没有门道,想必就更难了吧?只是不知这难处在于。。?”
好为人师,乐于卖弄,还渴望收获崇拜。这是多数男子的通病。
听着晏云棠既懂自己的难处,又是一副求知的态度,莫铮又得意起来了。先是朝唐容“哼”出一声,随后口若悬河地为晏云棠解释起来。
“难,是有一定难度,倒也不至于如何就下不了手。眼下主要是我还没弄明白究竟往何处去申请公凭。”
“我朝历来都是由地方长官,哦,杭州的话自然就是杭州知州,来兼任市舶使。但是就这三两年,朝廷大概是见着市舶交易所获颇丰,便想让市舶司直接听命于京师,虽没有明文规定,却委任了转运使兼任漕司,兼掌市舶事物。是故。。我如今不知该往何处去申请公凭。我打听了几处,有的商贩去的知州处,有的商贩又是去的漕司处。”
晏云棠缓慢把头一点。回想回想,莫铮今日许多话都是对着她说的,此时又提到杭州知州,她隐隐觉出了什么。
莫铮继续道:“我若此时人在杭州,大可以两头都跑一跑,这处不行,再去下一处。可是等我半月后到了杭州,商船不日就要启航,根本没时间容我一处一处去办。”
“哦。。”
“不过后来我仔细一盘算,其实也不难办。虽然当下知州漕司并行,但漕司毕竟没有全权掌事市舶司,明文规定里仍旧是由知州掌管市舶司。所以我想着,往知州处去定然不会出错。”
晏云棠笑意盈盈,表示恭贺:“那就恭喜姨夫了,这个难题也解决了。”
谁知,莫铮才因为对唐容的恼怒而喷张开来的眉头,瞬间又上了锁。他愁眉不展,却又一脸深意地望着晏云棠。停了几句话的时间,才说道:“这个难题要彻底解决,还需棠儿帮忙。”
“我能帮上什么忙?”
晏云棠心里“咯噔”一声。果然。
莫铮想装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可他满心迫切,话到嘴边就再也回不去,滔滔不绝地全数吐了出来。
“即便决定了往知州处去申领公凭,但我到达杭州之后,要走的程序繁多,公凭到手也尚要耗上些时日。不过。。现任杭州知州与你三姑夫有亲,若是你三姑夫愿意为我修书一封,提前告知知州大人,半月后我人一抵杭,想必公凭也就能到了手的。”
起初听到杭州知州,又说要自己帮忙,晏云棠还以为莫铮是想让她去请晏怀珉作个介绍人,毕竟晏怀珉曾在杭州任过职。没想到,莫铮显然认为亲属关系要比前后辈的关系更靠得住,竟然是想让她去求袁旭。
这对她来说有些突然。她觉得海外贩茶一事既是势在必行也是刻不容缓,所以她不愿看到此行断送在区区一纸公凭上。她开始思考应该如何去见袁旭,见了面又如何向他开口,是她只身前往,抑或是找晏家的某某人陪同。
她在考量细节的同时,莫铮却以为她是举棋不定,因为被晏家赶了出来,所以不愿意再去求任何跟晏家有关的人。
他露出一个成竹在胸的笑容,又劝勉道:“棠儿不必有太多顾虑,只要你答应出面,姨夫会跟你一同前往袁府。届时,你只需把这个请求悄悄说与你三姑母听,然后在我和你三姑夫商谈之际,再请你三姑母来添上一把火,事情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听了莫铮的话,她才明白,原来他早把细节都谋划好了,她只需作个敲门砖。想了想,她也没什么需要考量了,便点点头,欣然应和。
三人将一壶酒喝尽,又把几盘小菜也消耗得差不多,才各自回房歇息。晏云棠路过庭院时瞥见莫彦生屋内的灯火还未熄灭,顿了顿,叹息一声。
翌日午饭过后,唐容将家中存着的一些精致蜜饯和一早现做的糕点,以及时令鲜果等等,满满地装了两大食盒,吩咐流萤和夏蝉好生提着。又捧出几匹绢帛和几包上好的龙团胜雪,同着大包小包的几件礼品一起交给几个小厮,然后目送莫铮和晏云棠出了门。
马车一路从巷道驶出,莫宅几乎处于一个孤零零的位置,怪不得唐容逛过四周之后,回去更加怨声载道。从莫宅到袁府几乎耗去了大半天,太阳都快落山了,他们才抵达目的地。二人也就理所当然地被晏琬盛情留下来用晚饭。
整个晚饭期间,莫铮只字不提自己的来意,所有时间全部用来跟袁旭一家套近乎。袁旭虽自傲,眼睛长在头顶直逼云天,却并非清高,而是虚荣。对于奉承,他来者不拒。莫铮的逢迎讨好再加上几盏黄汤的作用,袁旭今日显得心情大好。
饭后,袁旭主动邀请莫铮去书房吃茶,只为展示他收藏的古董名画。晏云棠则陪着晏琬往前厅用茶,准备完成莫铮交代的事。
书房内,莫铮始终作小伏低,面对袁旭的夸夸其谈和肆意显摆,极尽所能地百般阿谀,千种奉承。片晌后,见袁旭的情绪已经被自己捧高到天际,莫铮自觉时机已到,这才说明了此番前来是有所求。
袁旭兴致高涨,听了莫铮的请求,想着这不过是大笔一挥就能办到的事情,他若是应承下来,既给了莫铮一个人情,又更显示了他袁旭的能力和人脉。如此想过,岂有不应之理。
袁旭正打算一口应承,晏琬也受了晏云棠之托现身在书房。在晏琬的一番说辞之下,袁旭更是连片刻都不曾犹豫,不仅满口答应,还当下就急急地修了一封书信,交给家仆,命人连夜送往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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